大笑起來,笑得瘋瘋癲癲的,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謝弈被那慘烈又猙獰的笑意懾住了,以致在多年以后,他一看見謝從雋,就會想到這句話——
若是個兒子,弒父殺君,也不是沒有可能。
第123章 有孽(四)
孟元娘十月懷胎,一只腳都陷進了鬼門關,歷盡千辛萬苦,才將這孩子生下來。
都說一旦人做了母親,就會本能地護自己的孩子,不論他多麼頑劣、多麼不堪。可孟元娘卻毫沒有得子后的喜悅,一聽見那孩子的哭聲都崩潰地想要發瘋,有時看著他,便恨不能拿枕頭將他活活捂死,一了百了。
可那孩子不僅會哭,也會笑,小臉稚得一掐就紅,經常咕咕噥噥想說話似的,但無奈還太小,只會吐出點泡泡。
孟元娘素日里連只小小鴨都不舍得殺,況乎一個活生生的孩子,雖對他厭棄到極致,卻還是下不了狠手,只將他丟給婢與母照看。
不久后奪位的局勢暫緩下來,宋觀隨賢王回到揚州,回到他和孟元娘的小竹院。
宋觀見到孩子自然狂喜,跟捧著世上最好的寶貝一般不釋手,抱在懷里又哄又吻。
他問孟元娘:“可給兒子取名了沒有?”
孟元娘連看一眼都覺得嫌棄,又怎會想著為他取名?但在宋觀面前,也只是強歡笑地搖了搖頭,說:“等你來取。”
“王爺聽說你平安產子,想著要賜名呢,不如讓他來拿主意。”宋觀想了想,又道,“人生在世,當蕙心紈質、志尚貞敏。‘敏’字很好,小名就作敏郎罷。”
“我兒敏郎。”他扮個鬼臉,逗得那襁褓中的嬰孩咯咯地笑。
宋觀每對那孩子多疼一分,孟元娘就多愧疚折磨一分。時常想,謝弈其人表面磊落卻腹有深算,怎能允許自己的脈流落在外,認他人作父?日后倘若他想認回這個孩子,必定會對宋觀下手。
孟元娘恐懼著,又愧疚著,惶惶不可終日。
那日宋觀抱著敏郎去賢王府參宴,與賢王等人商談京奪位之事。
宴上還有裴承景、徐守拙等人,眾人見那孩子生得可,都貪想著要抱一抱他。宋觀以得子為傲,不得讓眾人都瞧瞧他的崽子有多漂亮,準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抱了。
豪杰滿座,口上皆是殺伐決斷,唯有在抱著敏郎時會出些溫的神。
最后那孩子遞到謝弈的手中,但他還不太會抱小孩兒,一時張得手腳都僵了,可自從他抱住敏郎以后,便再也不曾放手。
散宴以后,宋觀回到家中,將宴上發生的事告訴孟元娘,還打趣地說道:“正好讓世子爺拿敏郎練練手,等來日念青懷上孩子,他就不那麼張了。”
不料這句話卻孟元娘最脆弱的神經,為倒的最后一稻草。一把奪過敏郎,魯地扔到搖籃當中,敏郎似是磕到了哪里,疼得大哭起來。
宋觀見仿佛跟發瘋一般,對著孩子分明沒有半分憐之心,又是著急又是憤怒,問:“元娘,你這是做什麼?!”
孟元娘徹底崩潰地吼道:“什麼蕙心紈質、志尚貞敏,這樣骯臟的孽種,他也配!宋觀,他本不是你的兒子!他不是你的兒子!你該殺了他,也殺了我!更該殺了謝弈!”
宋觀渾一僵,臉也白了,半晌沒恍過神來,只愣愣地看著孟元娘淚流滿面,發泄似的說出那夜的事。
宋觀聽著,只覺后頸嗖嗖地攀著冷風,腦袋里一片空白,等回過神時,人已經提著劍,殺去了賢王府。
賢王府的侍衛不知一向忠心耿耿的宋觀怎敢做出提劍殺進王府的舉,既周地防備著,又不敢真下殺招。
宋觀立在中庭當中,貌似很平靜,說道:“讓謝弈出來見我。”
侍衛們勸道:“宋大人,您這是何意?”
宋觀握著劍,抑著怒聲,重復道:“讓謝弈出來見我!”
聽下人回稟說宋觀提著劍而來,謝弈就知宋觀是來殺他的。謝弈并不畏懼,亦帶劍到中庭去見宋觀。
“為什麼?”宋觀抬劍指向謝弈,含淚的雙目中似要噴出火來,直接質問道,“我為你們謝家嘔心瀝,鞠躬盡瘁!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
謝弈橫劍出鞘,冷然道:“宋觀,天命弄人,我無話可說。”
“好!好!”宋觀嗤地一笑,“謝弈!你該死!”
宋觀劍出如風,直往謝弈的命脈殺去,毫不留面。
謝弈為賢王世子,賢王府的侍衛又怎會眼睜睜看著謝弈有命之憂?侍衛剛要手阻止,謝弈喝斥他們道:“這是我跟宋觀的事,誰也別來手!都給我滾!敢近前一步,多聽一句,我連你們也殺!”
這些侍衛再擔心,也不敢違抗謝弈的命令,低頭退出中庭。
當時賢王不在府中,里外一切都歸謝弈統籌,沒有人敢手他的事。
好在裴承景剛巧與謝弈議過事,這廂見宋觀如同發了失心瘋,竟敢在王府當中手殺人,殺得還是賢王世子,不論是勝是敗,這都是殺頭的大罪。
他忙架刀上去,將二人的招式盡數拆解,阻止住彼此的攻勢。
宋觀本也不是裴承景的對手,幾次進攻不,心火燒得更盛:“承景,你別攔我!”
“帝業將,這麼要的關頭,你想做什麼!”裴承景質問道。
宋觀痛心疾首,指著謝弈罵道:“君奪臣妻,他無德無義!你我兢兢業業十數載,難道就是為了將江山百姓到這樣的謝家人手中?!”
裴承景震驚茫然,回頭看了一眼謝弈,但謝弈始終沉默著,毫沒有辯解之意。裴承景仿佛明白了什麼,皺著眉沉默良久,最終急匆匆地了兩口氣。
“大戰在即,若因此事搖軍心,你我多年心或將付之東流。這江山又要再多年?百姓又將再多苦?”裴承景收下長刀,從袖中取來一把匕首,朝宋觀掀袍一跪,“觀兄想要報仇,理所應當,但愚弟只求你眼下要以大局為重,將此事押后再議,我愿代世子先領其罰。”
說著,裴承景一翻匕首,往自己肩膀上撲哧撲哧連捅三刀。他手法疾快,不帶半分猶豫,轉眼間,鮮就已經濡他整片肩頭。
謝弈看著裴承景此舉,小小地退后一步,只覺驚心魄。
宋觀臉上的神也逐漸由震驚轉悲痛,他喃喃道:“你我是兄弟,承景,咱們多年兄弟,你竟如此袒護他?!”
裴承景疼得臉蒼白,卻還是抖著再伏跪在他面前,道:“觀,你比誰都明白,我袒護的不是賢王世子。”
那時的宋觀雖還年輕,但已經指揮士兵打過幾次彩的勝仗,在軍中頗威。倘若此事傳揚出去,那些為宋觀鳴不平的將士們必將軍心渙散,試問一個四分五裂的軍師,又如何還能擁護賢王進京繼位?
這樣的道理,宋觀焉能不明白?
到最后,他也沒能殺得了謝弈,更無再見孟元娘。他甚至都不敢再回到他與孟元娘的家中,只渾渾噩噩地混跡于酒館當中,終日借酒澆愁。
孟元娘等不回宋觀,想著他或許是不肯要了,可惜孟家教養出的毓秀一般的兒,天生得一顆玲瓏心,鮮活、明艷,卻在之后逐漸化灰。
后來四王爺趁人不備捉了孟元娘,以為人質,迫宋觀拿賢王的行軍布陣圖來換。
宋觀去救孟元娘時,孟元娘對他說了最后一句話。
說:“觀,我怕你來救我,但你能來,我很歡喜,這就足夠了。你我今生夫妻一場,深緣淺,我不想再拖累你,我知你有鴻鵠之志,別為我了心,我孟元娘愿全你的大義!”
連四王爺都想不到,這孟元娘早就抱了必死之志,強行掙開束縛,一頭往那刀刃上撞去,自盡于宋觀的眼前。
宋觀永遠忘不了發妻倒在泊當中的樣子,雖說四王爺最終伏誅,但宋觀在此之后更是一蹶不振,有時也會變得瘋瘋癲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