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師的門生,一條船上的人,他做還是我做,沒有什麼分別。”
趙昀眼底漆黑一片,轉出了停尸,眼見這雪越下越大,風里攜著寒氣似乎專往骨頭里鉆。
他一時出神。
跪地請罪麼?
以前竟沒看出來,裴長淮還有這麼狠的心。
從宮門至明暉殿,足足跪行一個時辰,裴長淮才至殿前。
他嚨被凜冽的風割傷,已經啞得不樣子,撐著最后一力氣,對殿中再拜道:“罪臣裴昱……上蒙天恩,統領武陵軍,下不嚴,閉目塞聽……致使、致使軍務敗壞至極,貪鄙禍叢生,有負圣,今日特來請罪,以乞帷蓋之恩……”
此句說完,裴長淮子便搖搖墜,眼見就要倒在雪地當中,首領太監鄭觀大驚著“啊呦”一聲,忙招呼底下人扶住他。
鄭觀急道:“小侯爺,皇上是最疼您的,有什麼話直接到前陳辯豈不好?您這是做什麼呢?”
自裴長淮在宮門下跪時,林軍便火速將此事稟報給了皇上。
崇昭皇帝著一腔怒火,就坐在明暉殿等著,此刻聽裴長淮昏倒在殿前,中怒火燒得更甚,道:“讓他滾進來!”
裴長淮借著小太監的手臂站起來,踉蹌進到殿,迎頭砸來一張奏折,正砸到他臉上,裴長淮很快伏地跪下。
崇昭帝怒道:“你作什麼死!裴昱,你最好死得更窩囊一些,好有臉面去地下見你父兄!裴家怎麼出了你這麼一個丟人現眼的東西!”
裴長淮蒼白,啞聲道:“臣知罪。”
崇昭皇帝冷笑一聲,“你知罪?你有什麼罪?”
裴長淮道:“劉項、劉安死了,死在臣的眼前。”
崇昭皇帝卻不意外,也沒什麼神,只冷冷地看著他:“刑部一早就遞了折子上來,他們懷疑是你殺的?”
“不論是不是臣殺的,他們都已經死了。”裴長淮手腳僵,怕撐不了太久,開門見山地說道,“臣是想懇請皇上,北營清查一事,可至劉項而止。”
崇昭皇帝一抬眉,“哦?”
裴長淮繼續道:“臣失職,無力統領武陵軍,但請皇上念在軍中將士曾為先皇出生死的份上,饒過他們一回,他們念皇恩浩,必然反省己,不敢再犯,日后跟在趙昀手下,定也肯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話是這麼說,話中深意卻值得細品。
如今劉氏父子一死,裴長淮難逃干系,一旦深究起來,無論最后能不能定罪,皇上都要給三軍將士一個代,不能再讓他掌管武陵軍。
裴長淮心想,事已至此,不如斷尾求生,他不能留在武陵軍,那就盡力保全從前跟隨侯府的老將舊臣。
皇上再寵信趙昀,也不可能放任他在北營一手遮天。
先前趙昀在北營大肆清查,除掉兩名管事一個總領,提拔自己的心腹上位,接著又將矛頭指向了劉項,倘若劉項不死,趙昀又能在他口中審問出多人名?
屆時武陵軍不再姓裴不假,卻要改姓趙了。這絕不是崇昭皇帝想要看到的。
現在劉項已死,死得卻是眾所歸,這場在北營掀起的風波就能因劉項之死而逐漸平息,塵埃落定。
崇昭皇帝自然明白裴長淮在打什麼算盤,臉上怒氣稍緩。
倘若今日裴長淮是來為自己求的,崇昭皇帝真要重打他一頓,而后拖出宮去,好在裴長淮還有些聰明,沒有讓他失。
看著裴長淮往常玉質一樣的人,此刻一單,凍得渾發抖,崇昭皇帝心腸了,隨即輕嘆一聲:“你跪到這里來就是想說這些?”
裴長淮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罪臣還想見一見皇上。”
“見朕做什麼?”
“臣……”他抿了抿,才低聲道,“臣想念父兄了,不知該說給誰聽。”
崇昭皇帝一怔。
兩人誰都沒說話,殿中寂靜了一會兒,崇昭皇帝拿起搭在椅背上明黃的錦繡斗篷,扔給裴長淮。
“回家去罷。”
裴長淮叩頭謝恩,裹上斗篷出了皇宮。宮外他嫂嫂余氏以及裴元茂聽說宮里的事,早早套上馬車過來等他。
裴元茂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卻知此事與自己不了干系,見著裴長淮,一頭撲跪在他膝前。
他哭道:“三叔,這可都是因為我麼?皇上有什麼要罰的,就讓我替你去,這是我的錯,我的錯……”
裴長淮勉力一笑,讓他起來,剛想說些什麼又連咳數聲,他只覺得腳發,渾冷得要命。
裴長淮余一瞥,倒看見不遠停著一輛眼的馬車。他掀開自己的斗篷,將裴元茂往懷里摟了摟,似乎是想護著他不被誰瞧見。
他對余氏道:“嫂嫂,朝上的事你不必擔心,帶著元茂先行回罷,我還要去見一個人。”
余氏看他上披著的斗篷乃是皇上所賜,想來是沒什麼大事了,稍稍放下心來。溫聲喚著裴元茂:“茂兒,別再給你三叔添了。”
裴元茂不愿起,還是裴長淮了他的額頭,說著回罷,他才隨了母親一起回了侯府。
裴長淮目送侯府的馬車消失在長街盡頭,又在寒風中靜立片刻。從不遠跑來一位車夫打扮的男人,跪在裴長淮面前,先行一禮,再道:“小侯爺,我們主家有請。”
裴長淮著他所指的馬車方向,低低咳了兩聲,復直腰,不疾不徐地走了過去。
馬車錦簾輕卷,簾后是趙昀極英俊的眉眼。
他看著裴長淮,道:“上來。”
——
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尼?
第44章 孤鶴鳴(三)
裴長淮行走有些不穩,手扶著馬車才艱難地踏上去。他坐到趙昀側,簾子一放,撲過來一陣風,裴長淮不打了個冷。
看他毫無,臉頰卻是通紅一片,想是凍得不輕,趙昀就將自己的大氅解給他,正要給裴長淮披上,裴長淮卻按住了他抬起的手臂,“不必了。”
裴長淮神中有一種冷漠,這冷漠不似冰那樣堅而寒,而是像天上的明月️,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趙昀收回手,跟著冷笑了一聲,“小侯爺這樣子竟像是我欠了你似的。裴昱,我告訴你,劉項一定要死,這樣死已經太便宜了他。”
裴長淮道:“是因為你哥哥趙暄的冤?”
趙昀一瞇眼,“你知道?”
裴長淮卻道:“我應該知道。”
如果這是他兄長裴文不曾了卻的業障,也應該由他來了卻。
“你武陵軍,將矛頭直指劉項,是因為他與你哥哥被冤殺一案有關麼?”
“有關?”趙昀冷冷地說道,“可以說沒有他,我兄長就不會死。”
庚寅年淮州府鄉試中,有四位是淮州府本地豪紳子弟。
他們家族世代經商,在行市中互通有無,日益繁榮,又因彼此連著姻親關系,榮損與共,此次應試,這四個豪紳子弟就合計著齊力買通考,提前拿到試題,好摘得一個舉人頭銜回家差。
他們打聽到,主考裴文乃正則侯府的嫡長子,拜兵部侍郎,在武陵軍中兼任將軍,作風手段極其剛;陪同副考是兩位翰林大學士,皆是自命清高的文人一流,都不好手。
唯獨提調劉項,原本是窮苦出,老侯爺提攜才在武陵軍中領了個不大不小的銜,其人有些好財,加上極貪酒,四個豪紳子弟便以送干果盒為名從中夾帶了一千兩銀票,作為敲門磚,前去試探劉項。
果不其然,劉項當天就召見了他們,四個人又當面送了他三千兩銀票,請他玉此事。
劉項收下賄銀,在鄉試前利用職務之便,向四人泄科舉題目,而作為提調,劉項還在應試當日負責搜檢,暗自準許四人夾帶小抄進考場。
本來這些做得是神不知、鬼不覺,也不知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竟教其他考生察覺此事,鄉試一結束,某位考生就向府衙舉報鄉試中存在舞弊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