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場景,似乎還歷歷在目。
淮州府大牢里暗,那里真的是冷,空氣里浮著一腐爛的氣味,有犯人在大哭大,被困在銅墻鐵壁之間,越是哭,越顯得這里死寂。
判決以后,趙暄還不肯招認,因此又了好多酷刑。他的十手指了鐵釘,指尖微微抖著,但不大能了;下半被的黑淋漓,爛布衫下是爛,腳踝還翻出一小截森森白骨。饒是裴文這等久經沙場的,見著此此景,也忍不住一陣作嘔。
裴文以手帕掩鼻,皺眉問:“這是誰做的?”
隨行的人便回答:“他始終不肯招認從誰那里買來的題目,搞得主考的大學士們人人自危,他們吩咐了,無論用什麼法子都要讓趙暄供認出來,別害他們也沾了泄題的嫌疑……這不,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可他就是不說,娘的,真是塊骨頭。”
裴文在牢門前站了好一會兒,趙暄才睜開眼睛,勉強著看清裴文的臉,開口就是:“冤枉。”
他說著冤枉,卻沒有一到委屈時的可憐與卑微,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全是恨意,似燒著火那樣亮,亮得赫人。
他質問裴文:“怎麼樣才能讓你相信我……我懂了,其實像你這樣的人本不在乎誰是主謀,對不對?只要有一個主謀就夠了。”
“可笑,可笑啊,你們這樣的貴人……你這樣的……”
趙暄氣若游,這句話始終說不了,接著他狂笑了兩聲,渾濁的雙眸一紅,高呼著冤枉、冤枉,不知從何迸發來的力氣,爬起來朝著墻上狠狠一撞!
回憶到這里,那名近侍也不閉了閉眼睛,“也就在這之后,大公子才開始相信此事或許還有一番。然而趙暄已經死了,倘若再為他翻案……那、那可是皇上第一次派大公子主持鄉試,不但出了泄題舞弊的子,還牽扯上一條人命,一旦東窗事發,或許整個侯府都要到牽連,所以就……”
裴長淮上盡是冷汗,輕聲道:“所以就讓趙暄白白枉死了?”
——
趙昀,危。
第42章 孤鶴鳴(一)
裴家有家訓,正才足以正人。只有自行得正、坐得端,才有資格教別人正直,這一點裴文做得最為出。
在裴長淮的心目當中,他這位長兄聰明秀出、淑質英才,自小到大都是他效法思齊的榜樣,如今卻聽說裴文竟為了家族前程,眼睜睜看著趙暄含冤而死。
裴長淮心底發涼,輕聲道:“不該這樣。”
那近侍忍不住為裴文辯解了幾句,道:“當年大公子年紀輕輕就被擢升為兵部侍郎,朝野上下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他,一步走錯,不單單他一人獲罪,還會累及整個侯府,一頭是侯府,另一頭是趙暄,孝義難能兩全,你要他如何選呢?況且在那之后的事,小侯爺也是知道的,大公子辭去了兵部侍郎的職務,自請去邊關戍守,當時人人都以為他想去外頭歷練一番,但實際上他是為了贖罪……”
裴長淮沉默良久,低語道:“盡管如此,又如何能抵得過一條命呢?”
再怎麼樣贖罪,趙暄也已經死了。
難怪趙昀一開始就煞費苦心地想進北營武陵軍,因為只有到了這里,他才能有機會報復劉項,報復裴家。
這一局設下,既殺了劉項父子,又能奪走裴長淮手中的兵權,還引著裴文之子裴元茂鑄下大錯……
一石三鳥。
回想著這連環的禍事,裴長淮不心有余悸,在此刻之前,他居然沒能看出一點端倪,不知不覺間就落了趙昀的圈套。
趙昀口中稱自己崇仰裴家滿門忠烈是假的,想要整頓軍紀、力圖革新是假的,信任他信任到可以不問緣由就準他提劉項出獄也是假的……
與趙昀相這些時日,他竟漸漸忘記了這人工于算計的秉,忘記趙昀剛剛進京那會兒,就以陳文正的把柄為籌碼與他談了一場不會輸的易。
從一開始,趙昀接近他就抱著復仇的目的,也不知趙昀素日里怎麼看待他的,大抵覺得裴家兒郎不過如此,又愚蠢,又可笑。
裴長淮霎時間心灰意冷,苦笑一聲,眼下本該快快想些對策的時候,可他忽然疲憊得要命。
他想念父兄,想念謝從雋,倘若他們還在……
裴長淮閉了閉眼睛,深深地靠在椅背當中。
他已不敢再去幻想那樣好的景,否則又怎捱得住眼下這麼漫長的歲月?
窗外是微風細雪。
劉項橫尸郊外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刑部,刑部兩位侍郎一聽,驚得滿冷汗。
劉項是裴長淮帶走的,又是趕在趙昀審訊劉項之前出了這樣的事,但凡是個人都會懷疑是裴長淮怕劉項審時攀咬出侯府,所以才殺人滅口。
按照律例,他們當速速趕去侯府,押了裴長淮回來審問,但因他貴為正則侯,爵在,即便是刑部也不敢貿然與他作對,兩位侍郎商計一番,只能先去太師府,請示徐太師的意思。
徐太師聽聞此事后,當即寫了一份手諭,派遣兵到侯府,傳裴長淮去刑部候審。
兵持刀進侯府,找到裴長淮,態度恭敬地說明來意。
眼前裴長淮正捧著手爐靜坐,旁無侍衛,手中也無兵,縱然如此,他們當中也沒人敢輕易他一下。
唯獨有一個膽大的,氣焰囂張地搬出太師的手諭,非要給裴長淮上刑。
裴長淮料到最后必定是太師府來收網,不出意外地笑了笑,淡聲道:“拘我?你恐怕還不夠格。
說罷,裴長淮起,嚇得一眾兵本能地后退了兩步。
裴長淮道:“劉項的死,本侯會親自給皇上一個代。”
正要問如何代,但見在眾目睽睽之下,裴長淮解下腰間玉帶,褪去外裳,僅穿一件單薄的衫袍在,而后獨自走出房門,走進雪天,一直走到通往皇宮大的午朝門前。
立于凜凜寒風當中,裴長淮腰如利劍一樣拔,面容似細雪一般清冷。他仰頭看了一眼巍峨高大的朱門宮墻,一掀袍角,屈膝跪在地上。
守衛午門的林軍皆是一驚。
裴長淮伏,拜道:“罪臣裴昱上蒙天恩,統領武陵軍數載春秋,下不嚴,閉目塞聽,致使軍務敗壞至極,貪鄙禍叢生,誤國不休,有負圣,今日特來請罪,以乞帷蓋之恩。”
自宮門起,裴長淮三叩九拜,每一拜后再高述一遍罪名,如此跪上百余臺階,不止不休。
滿地白雪里仿佛藏著刀鋒一樣狠厲的寒意,浸到他骨當中,冷得他手腳僵,疼得他刻骨銘心。
裴長淮此舉太過不可思議,本帶他去刑部的兵難解其意,只好先回到太師府復命。
太師府中,在聽雪閣的竹簾之后,那坐在欄桿上守著冰湖釣魚的人卻正是當朝太師徐守拙。
復命的兵跪在聽雪閣外,低眉垂眼,連氣都帶著謹慎,更不敢正視閣中的人。
此時徐世昌亦在閣外等父親考問功課,眼見父親就要理公務,不得立刻開溜,他道:“朝堂公務第一要,兒子就不叨擾父親大人了,這就回去用心讀書。”
“慢著。”徐守拙喚住正要飛走的徐世昌,道,“不如留下,聽聽是什麼事。”
“我看就不必了吧,我又聽不懂。”徐世昌嘟囔了一句,掀起眼皮往聽雪閣溜了一眼,到底不敢忤逆,乖乖地站回了原地。
那兵便恭敬地將裴長淮去皇宮請罪的事回稟了。
徐守拙對此不置一詞,只令他退下。
那人一走,徐世昌僵了半天的臉,屈膝朝竹簾方向跪了下來。
里頭傳來徐守拙沉沉的聲音,“你跪什麼?”
徐世昌低著頭,眉卻皺得很深,道:“爹,兒子求您救一救長淮哥哥。”
“你為著裴昱,就肯向別人下跪?我看你是越來越有出息了。”
“您不是別人,您是我爹。”徐世昌道,“爹,我不是傻子,很多事我看得比誰都清楚,您不想讓我知道,我就裝糊涂。您跟老侯爺政見不合,咱們跟裴家在朝堂上一直不怎麼對付,這些我可以權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