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著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跡，靜靜坐了半日。

我嫁進徐府時，無長，離開的時候，也一樣無分文。這一路來，也是蒙得徐家照拂，我素有自知之明，不管愿是不愿再有任何瓜葛，此事也算是徐家對我有恩，當還人。

如此，我就在溯的莊子待了下來，只等京中派來新的管事，再走亦不遲。

這莊子上下一百多人，鋪子二十間余，我終究年輕，他們也不知我之前是什麼份，下頭自也有不服的人。好在，我曾跟隨張袁學過管家，又和他一起行走三月，雖不能學得十分功夫，只有六分，管理這小小的莊子，也是綽綽有余了。再者，張袁留下的兩個仆從，也很是能干，到底是總管調教出來的人，說句實話，我也不過是沾了他二人的罷了。

然而，我未曾想，這一耽擱，便又是好幾個月。

轉眼，又到了年末。

我剛談完了一樁事，便趁著城門關上之前，由鄰縣回到溯城。我坐在馬車里，手里捧著個暖爐，正出神之際，馬車忽然一震。

“怎麼回事？”侍兒開簾子，頭探出去問道。

車夫慌道：“剛才躥出了個不要命的——”

侍兒喚了聲“沈爺”，我道：“下去看看。”沒多久，他就回來復命道：“沈爺，是個孩子，還好停得及時，人應當無礙。”

聞言，我起，從車里下去。雪地里，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年站著。他形單薄，在寒風里瑟瑟哆嗦，一見到我，就“噗通”一聲跪下，求道：“求求沈爺救救我阿爹！”

“你阿爹是誰？竟要驚我家沈爺，可真真是好大的面子。”僮仆一聽，不由挖苦他道。

那年一聽，當下就漲紅了臉，卻壯著膽子道：“小、小人聽說，錦繡莊的沈爺是個大善人……”接著又磕頭，“求沈爺發發慈悲，救救我阿爹！小人愿給沈爺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我攔住侍從，不讓他再說下去：“做牛做馬就不必了。”我說，“來人，隨我去看看。”

方才，我便有留意，那年喚的是“阿爹”。尋常而言，孩子喚生父為父親，阿爹這個稱呼，則多見于孩子和父之間。

我跟著年，到了一間草棚里。那棚屋四面風，里頭竟比外面還要冷。只見，那炕上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

他見著我等，眼里流出惶恐，以為是孩子闖了禍，還未開口求饒，就重重咳了起來。我環顧此，又看他如此，暗生惻，遂命人去請大夫，又下人搬來爐子生火。

那男子喝下藥之后，臉上總算多了。他緩過來之后，便要朝我下跪：“小人謝……謝過大人……”

我也不怕傳染病氣，扶住他道：“不必謝，我不是什麼大人。”

年拍著父親的背，說：“阿爹，他就是沈爺，他們都說，沈爺是個大好人，果真是如此。”

“沈……”那男子喃喃，兩眼忽而一亮，“閣下……可是沈氏的公子？”

我一怔，沒想到此人竟知道京中的四家七氏。他想是激太過，又咳了起來。我拿來熱水，讓他喝下，便看他青紫一片，只怕時日不多，然而目中卻閃爍異。

“小人……小人原是京中范氏正夫，當年……小陳后一案，范氏亦、亦到了牽連……”他斷斷續續地道。我聽到此，也不免詫異，原來此人曾是范氏的妻。據說當年，是范修容親手端的毒藥，害死了小陳后，因此謝氏抄家，范氏雖不過是京中小戶，即便無辜累，也在劫難逃。范氏全族人遭到流放，為妻的正夫，命運可想而知。

只看，他年不過二十幾，面目卻如四五十歲般蒼老。

其實，這世道，并非只對不公。歸結底，凡是份低微，命就不由自己。可而為，落到這副田地，就會更加悲慘。

他陡地抓住我的手腕，豁出去般道：“小人、小人有一不之請。”他將邊的孩子推到我眼前，央道，“此兒……本為范氏楔子，不求富貴，只求沈爺……賞他一口飯吃！”

我轉向那個年。卻見他瞧了瞧自己的親爹，接著又怯生生地朝我來，小聲地了：“阿爹？”

那聲“阿爹”，讓我眼前一花。

恍惚之中，我竟好似看見那艷紅的襁褓，耳邊還模糊地聽見了，那清脆的咯咯笑聲……

“沈爺，人帶來了。”

我心頭一，睜開眼來。外頭下著白雪，莊子里的下人領了個孩子過來。他披麻戴孝，兩眼紅彤彤地垂著。一看見我，他就跪了下來，對我深深地下拜。

“起來、快起來罷。”我走過去，將這孩子扶了起來。

他忍著淚，哽咽道：“我阿爹走了。”

我抬起袖子，了他眼里的淚：“我知道。”

我收留了那個孩子，自范氏獲罪之后，他便隨他阿爹的姓，改名喚孟清。我將孟清留在莊子里，予他吃飽穿暖，也讓人請了個先生來，教他讀書認字。楔子天生聰穎過人，他又遭逢巨變，便比一般孩兒沉穩懂事，我也將他視作義子般，從不在吃穿用度上委屈他。

自打開春，就傳前線連連告捷。到了來年六月，烏虛汗王退兵北方，派使臣送來良駒糧草，兩朝議和。

“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之，君子哉——”

秋葉瀟瀟落，屋子里，傳出年的朗朗讀書聲。

我走過長廊，不由駐足，看那讀書的孩子看得出神，直到侍從喚了喚我，我才緩過神來。

侍從地問：“沈爺這陣子，常常走神。可是有什麼心事沒有？”

我只管笑著搖頭，那侍從了里頭，說：“這小子也真是勤。”莊里人皆知，孟清學習十分刻苦，每日四更不到就已經起來練字讀書。侍從惋惜道，“可惜是個罪人之子，要不然將來保不定也能有個出息。”

我并未應他。孟清到底是范氏孤，便是已經改名換姓，終其一也不能京，更遑論是考取功名，朝做。然而，放眼古今，流放孤子當中，也并非沒有出人頭地者，端看自造化罷了。

中秋月圓，我給下人都放了假，讓他們出去看燈。我獨坐屋看賬，聽見腳步聲，就知是孟清他們回來了。

“沈爺！”孟清剛來莊子時，安靜謹慎，我一扭頭，就見一個年拿著個蓮花燈跑來，難得孩子氣地高舉著，地道，“沈爺您瞧，這是我贏來的花燈！”

仆從笑話說：“這小子花了三十文，才猜中了個謎底，直接買個燈，也不過十文錢呢。”說罷，就了孟清的腦袋，“可真是個敗家子兒。”

孟清聞言，頓時局促起來。他自知寄人籬下，便比旁人都小心翼翼。下人不過一句玩笑，他就能當真的來聽。我喚了一聲：“挑云。”

侍從自知失言，忙欠道：“小的說錯話了，請小孟公子勿要見怪。”

孟清漲紅了臉，胡擺手，接著就抓住我急道：“挑云哥哥說的不錯，是孟清愚笨，猜了幾次都沒猜到，求沈爺不要怪罪挑云哥哥！”

看他如此張，我不莞爾。侍從暗暗推了推孟清，年這才想起來般的，將蓮花燈遞給了我，憋紅臉道：“沈爺，這個燈，送給您。”

“送我的？”

他點頭如搗蒜：“嗯！”

我笑意更盛，接過那只蓮花燈。只瞧這一盞燈做得惟妙惟肖，燭火淡淡如螢，我看著它，漸漸走神，約約之中，眼前好似浮現出一張清俊容……

這時，那系著燈的線，不知為何就斷了。蓮花燈掉落在地上，轉眼就燒了起來。

“啊！”下人一驚，忙抬腳將火給踩滅了去。

見未釀火災，幾人都松了一口氣，只有孟清面上略顯失落。待下人將這殘燈收拾后，我便都讓他們去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