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聞聲長嘆，抬手按了按我的肩頭，言又止，終是道：“山高水長，四弟，你多珍重。”

我和大哥別過，翌日一早，就只去了墳山。那兒的墳頭不計其數，費了好些工夫，才找著了姨娘的墳。我拿出金紙燒了，在墳前磕了三次頭，然后便下了山。

回到客棧，我便對張袁道：“總管隨我出府游外，也有些時日了，京中事務繁多，不如盡早回去復命罷。”

本來，張袁送我到申城，就該回去，想是有命難違，又伴我走到現在。張袁道：“那不知，沈爺之后有何打算？”

行走在外，他們不便喊我君，便喚我聲沈爺，我也就聽之任之。

我慢慢朝向窗外，瞧著熙熙攘攘的街頭，心頭竟是難得的輕松，只道：“走一步，是一步罷。”

三日后，我和張袁道別。

他執意留了兩個人跟著我，張袁對他二人道：“今后，你們不再是徐府的下人，而是沈爺的人，聽明白了麼？”

“明白。”那兩人低頭應道。

張袁又轉而對我說：“今后，他們跟著沈爺。沈爺如果高興便留著，用著不順手，發賣了也是沈爺自己的主意，小人絕不會過問。”

這兩個下人皆是徐府的家生子，我若是不要他們，他們斷也回不去徐府。到底姜是老的辣，張袁清了我的脾，自知我必會留著他們。

他走之前，細細囑咐了下人諸多瑣事，又鄭重地將一個玉牌給我，道：“沈爺拿著此，不說各地賬房可取銀錢，便是府也要禮待三分，出門在外，事事當萬般謹慎。”

我深知自斤兩，也不假意推辭，便承下了這份好意。

送走張袁等人之后，我也帶著兩個從仆啟程了。

我們先是去了闡縣，因為天漸漸寒冷，就逗留了一月，等過完了年，就坐船順著揚水，去了鞅城。這一路上，我遇到了不事，也見著了不人。離京城越遠，街上除了平頭百姓，還有不江湖客。有些人只一面之緣，有些人則有幸同坐一桌，也有些人一見如故，明天就各奔東西。

我在每一地方，待的時間都不長久，往往對這地方風土人有三分悉，就收拾行囊離去。

四月，春暖花開，我游歷到了陳州。

我在各行走，又有徐家的侍從跟著，不免走風聲。每到一，大多時候，都有人前來接風洗塵，有些是徐府莊子里的人，有些則是徐家旁支的子弟。他們多數不知我確切份，只當我是徐家的貴人。前者向來不多加打擾，后者則是大獻殷勤。到了陳州，陳州知府和京中徐家算是不出五服的親緣，早早就派人候著我。

陳州知府有一個能說會道的主簿，姓傅，我就喚他一聲傅先生。在陳州幾日，傅先生便帶著我等四走。陳州雖然不及安、申城等地，但也算是富庶，而陳州街市有個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一點，便是人市。顧名思義，人市就是販賣奴隸的地方。

人市每月十五開市，傅先生便帶我去瞧一瞧熱鬧。只見前排一個個人頭跪著，有大有小，有男有。這些人，被人買回去之后，可為奴為婢，也有當臠寵和做妾的。

我掃過一眼，只見那些奴隸各個蓬頭垢面，可在后頭的三四個，卻著齊整，不管男，臉上皆上了妝。他們周圍聚了好些人，看打扮也是本地富賈，有別于他人，而那幾個男的邊，居然還有府的人看守。傅先生素是明，見我困，便解釋道：“那幾個乃是，因家中犯事，充賤籍，可到底是奇貨可居。其中未曾婚配者，便由府許配良人，這些年紀稍長、已過嫁人生子的，就沒這麼好運了。”

便看那數人確實年紀稍大，卻個個面麻木，雙眼暗沉無。

傅先生嘆道：“這等落賤籍的，多被常人買下，生了孩子以后，若是不得寵，往往夫家又會又將人給轉賣。此等行徑，多是下九流為之，為旁人所不齒。”

不等他說完，我便扭開頭，出人群。

“沈爺、沈爺——”侍從追上我，一人將我扶著，我實在忍不住，抬手掩住，挨著他干嘔起來。

回去后，我發了幾次夢魘，病了足有半個月。子好了以后，也依然閉門，不見來客，惹得傅先生戰戰兢兢，不知為何得罪于我。我拂了知府大人送來的賠禮，只吩咐下人，不日便收拾好了，靜靜離開。

者，如生在良家，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若不幸出低賤，那就過得連娼都不如，這些，我早就聽說過，直到如今親眼所見，方知現實比想象的，還要令人膽寒。

四月末，我到了溯。同月，北面烏虛進犯，今上派出將領伐戰北方狼寇。本以為，兩方勢力懸殊，誰會想到，這一場惡戰，打了足有一年。

第69章

船剛到了溯渡口，就有莊子的主事前來迎接。他們將我妥善安置在莊子里，從不過問我行蹤半句。

我在此地待了數日，外頭就開始下起滂沱大雨。一日深夜，我又夢魘，之后便驚坐而起。睡在耳房的侍從聽見靜，忙拿了燈起來。

“沈爺。”他走近，猶豫地喚了喚。我口劇烈起伏，直到他到我的肩頭，我才驚醒過來。

“沈爺，您、您怎麼……哭了？”他問。

我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流了一臉的淚。我抬袖干了眼淚和汗珠，好一陣子，縈繞在心口的恐懼和傷方漸漸淡去。侍從守著我臥下，給我掖被子時說：“沈爺這幾個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穩，老說著夢話。”

我問：“我說了什麼？”

侍從想了想：“小人也聽不清，只約聽見……，還有風什麼的……”

我慢慢地斂下眼目，側臥去，輕道：“無事，你下去罷。”

此次伐北，今上封徐家長子為統帥，授予虎符，領軍迎戰。烏虛人數不及我軍，我卻聽說，烏虛男兒個個驍勇善戰，尤其，那剛即位的汗王不但用兵如神，也十分狡詐多謀，據說他只帶一萬兵，就攻破了北邊重防，侵略三座城池。

我連著數日噩夢，神有些不濟。下人就熬了養氣補神的湯藥，我喝了幾天，果真是有效，夜里也不再輾轉反側。

我不再夢囈，大雨卻不曾停歇。不久，便聽聞上游延江決堤，河水泛濫，淹了好幾個地方。

延江隔幾年發洪，一直以來，地方都治水不利。這期間，我一直待在莊子里，并未到哪去，一是因為洪災，二是由于難民四竄，治安難維。這段時日，溯城中，遍地可見有人行乞，一路走來，我不知被那些昏頭的小兒攔路多次，他們不求銀錢，只求施舍一口吃的，便可做牛做馬，任勞任怨。

回到莊里，我和主事提及此事。

主事亦唉聲嘆氣道：“沈爺是有所不知，那些災民賣兒賣也就罷了，南鬧了糧荒，連樹皮都被啃了個干凈，還有人易子而食，真真是慘無人道啊。”

我沉道：“我見莊里糧倉滿盈，甚至還蛀了蟲。如此何不開倉布施，留著豈不也是浪費？”

主事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轉而道：“莊中倒是有余糧可供布施，可災民數量如此多，易招來哄搶，加之，小人、小人也不敢妄自做主……”

他所說的，不無道理。

我四游歷，已經有一年半載，這一路上，見過豪兒，滿園春，也領教過人世故，世態炎涼。這世間，并不全是繁花似錦，也不盡是暗無天日。

思量幾日，我命人攜著徐家的玉牌，去了本地衙門。

有家派人把守，布施一事，自然就順遂得多。本地知州也頗有能耐，命膳夫在衙門外搭了涼棚，每日來領粥者都要登記在冊。溯城中幾個大戶聽到風聲，當要賣衙面子，也開倉布施，以緩災。

直到六月，水退去，各地方漸漸有了起，溯城中也幸而沒出子。

不久，我便暗中查到，那莊里的主事中飽私囊，奉違，不等他銷毀證據，就將人逮個正著。

我讓人將那犯錯的主事給了府，這樣一來，莊子就缺了人打理。派去京中的人帶回來的信中只寫道，若沈氏愿意代管，便請留下，不愿意的話，去留亦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