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手，微的掌心輕輕地過他的發梢。他的雙肩抖著，我闔眼，靜靜地摟住了他。

我離開徐府的那一天，秋風料峭，落葉如雨，正是個好時節。

一只布鞋踩出木檻，徐府后宅里并無人來送我，只有張袁替我料理，護送我離京。

張袁張羅好了之后，走過來道：“君，轎子已經備好了。”

我對他說：“張總管日后可不必再喚我君了。”

張袁卻恭敬應道：“君一日未和爺們和離，便還是徐府的君，也還是小人的主子。”

我斂目，不再說什麼，只隨著他去——我終究，還是沒有他們和離得。那一日，徐燕卿背手站著，并未回頭看我一眼。

“我決不答應。”他的聲音平靜，“你是我徐燕卿明正娶的妻子，不管到哪去，都還是我的人。”

我看了看這莊嚴的紅漆大門，還有那懸于上方的牌匾，以及那金燦燦的“徐府”二字。直到我收斂目，正轉頭，眼角的余瞥見了那站在門后的人影。

徐棲鶴一素白，站在蕭索的秋里，如一幅寧靜的畫。

他見我來，角揚了一揚，確是眉眼如畫，淡雅如蓮。他走過來，打量著我一陣，說：“你這模樣，也好。”

便瞧我一青，原本及腰的黑發已經剪短，頭系綸巾，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模樣清秀點的平凡書生。

我不由莞爾，語氣和緩道：“天氣寒涼，爺還是進去罷。”

在我轉的時候，他說了句：“等等。”

我止步。徐棲鶴目瀲滟，仿若籠著一層秋水，笑靨如花。他對我說：“我會等你回來。”

“可是，我等不了你太久。”他輕聲道，“我只能夠等你到，我死的那一刻為止。”

我這次出行，走的是水路。從京城到汴州，水路要行一月之久，可我記得曾經有人說過，坐船行神州，沿途有風無垠。我想，我再晚兩三月，姨娘也該不會怪我。

我走下石階，正踩上轎輦。此時，傳來一聲馬兒的長嘶聲。

徐長風駕馬而至。抬頭見一圈圈暈下，他坐于馬背上，暗紅的披風輕揚，看起來威風凜凜。

“上來。”他低頭，朝我出手臂：“我送你。”

之后，他帶著我上馬，雙手從后方還來，拉住韁繩。他喊了一聲：“駕！”

我們駕馬出京，這一路，走得很長，京城越來越遠，背后那摟著我的手臂也越來越。

突然，后頭傳來聲音：“只要你說一句，我就帶你走。”

“天下四海，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

“只要，你一句話。”

我握韁繩，從頭到尾，都沒有回頭，涼風刺眼，風干了眼里的最后一點意。馬蹄漸漸緩下，我們都瞧見了渡口。渡口的人形形，嘈雜聲不絕，候了片刻，才見張袁帶著人到了。

我下馬的時候，徐長風在下頭正要接著我，我卻搖頭：“我自己可以。”我躍了下來，著地時有些不穩，但也幸好沒有跌倒。

“船家已經在恭候著了，君隨時都可以出發。”張袁走過來，說了一聲。

我回過頭，仰首對徐長風告別道：“您多多保重。”

接著，我就跟著張袁等人往渡口而去，開簾子，我就坐進船篷里。而后，船只搖搖晃晃，我探出頭來，遙遠。周圍的景逐漸變換，從人多到人稀，從平地到山巒。

我終于，離開了京城。

第68章

乘船順著延江，一路向西南，路經淮揚、申城，然后改道坐馬車，管道上走了三天，統共行了兩月多，我們才到了汴州。

張袁等人在客棧安頓，任由他好說歹說，我還是一個人去了沈府。

我離家已有三年多，過去也不怎麼出門，好在沈氏在這小小的汴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問了幾次路，不費多時便找著了。

我仰頭看著沈府大門，以前總覺著這兩扇門又高又巍峨，直到去過了上京，見過那讓人眼花繚的亭臺樓閣，方能明白，父親為何這麼多年來，一直執著于此。我靜立良久，著這漆紅門扉，似有一近鄉怯的懷，可更多的，卻是是人非的凄涼。

猶豫再三，我仍是上前，敲了一敲門。靜候須臾，便有人應聲。門房將門一打開，彼此一看，都是生面孔。他暗暗打量了我，想是我看起來像個讀書人，遂客氣地問：“敢問兄臺是要找誰？”

我收斂神，也客氣地作揖道：“不知……貴府老爺可在？”

他說：“這位兄臺來得很是不巧，我家老爺今早剛出了門。”

聞言，我頓了頓，下意識就問：“那老爺可曾說，何時歸來？”

他搖搖頭：“這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我微怔地站著，不知在思量什麼，那門房喚了好幾聲，我方醒過神來，只聽他道：“不如兄臺留下大名，待老爺歸府，也可通報一聲。”

我卻是一搖首，沉說：“如此……不妨事。”我沖他拱一拱手，“改日我再上門拜訪，告辭。”

這世間，子高嫁，兩戶若地位懸殊，便多不和娘家往來，者更甚。自古，者多高嫁，常有夫君幾人。后來魯圣人道，一妻侍多夫，實有違倫常，有損族中面，故高嫁者，娘家按夫君幾人收聘金，而嫁出后便和娘家徹底斷了關系。世人多愚昧，故此，中高嫁者，便是夫君憐惜，也多不回門省親，因著這樣做，恐不利父兄，發展至今，已俗制。之嫁娶，說是妁之約，其實更似一筆大買賣。

當年，京中沈氏誆騙父親，將我嫁進徐家，想是在親人心中，我早已作古，便是他們后來知道了真相，我也同已死之人無異。

我方扭頭踏出數步，驀地有人從門后追出，喊道：“三喜！”

一回頭，看清來人，也不由一喚：“——大哥？”

大哥一見是我，驚喜之言溢于表：“果真是你，好在阿九眼力非凡，要不然——”他話語未盡，先看了看我，眼里閃過一困，可也并未急著問，只道，“先進門，進門再敘。”

大哥將我領進門中，我晃了一晃神，實未曾料到，時隔三載，我居然還有再回來的一天。大哥又了我一聲，我才步而。

路上，大哥話語不斷，我舉目環顧家宅，只覺即悉卻又陌生。

大哥帶著我去了寫意居，他現在已經收了心，院子沒了過去的熱鬧，反是變得清凈怡人得多。這時節，上京早已冬，汴州這兒還有些暖意。

“來，坐。”我和大哥在亭中坐下來，對后頭一人道，“阿九，奉茶。”

我瞥了一眼那“阿九”的侍仆，發覺這下人長得實在高頭大馬，面目也有別于旁人，談不上好看還是不好看，眉眼倒是有點眼的。大哥見我端量他，臉上一哂，道：“小弟莫見怪，阿九他……并非漢人，可也不慣旁人這麼打量他。”

我忙收回目，道：“是三喜唐突了。”

大哥“哎”了一聲：“現在總算回了家，小弟莫要拿出京里那套規矩，盡管隨意些。”

之后，大哥便和我敘舊。他只字不問我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又為何是這樣的打扮，只問我路上的一些事，是否有人照拂，盤纏可夠用，言語間不說關切，但好意還是有的。飲茶兩杯，我也不迂回，直接說明來意，大哥想是已經料到，說：“父親做主，將三姨娘葬在義莊后頭的墳山上，和四姨娘的墳頭立在一。

賤妾份低微，生前上不了廳堂，死后也不得祠堂，哪怕是生下五妹的四姨娘，也是如此。

后來，大哥親自送我出門，在我去前挽留道：“你何不等到父親歸府，見了他一面再走？”

“不了。”我朝他拜道，“三喜不孝，不能侍奉父親左右，懇請大哥代小弟盡一份孝心，下輩子，必當還報此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