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來得早，到宮門前時，還未到時辰，等候在此的大臣們三三兩兩的圍聚著聊天攀談，等著宮門開啟。

車馬剛一停在宮門前，賀顧便明顯覺到周遭人聲一靜，許多道目或審視、或好奇、或厭惡、或熾熱的打量著他，他倒也沒太大驚小怪，只渾然不覺一般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撣了撣袍，稍作整理儀容，便也侯在了宮門前。

只是站了一會，比起旁人三五群的模樣，賀將軍這份煢煢孑立于此的形，倒莫名顯出三分寥落來。

其實自當初接管十二衛，在珩哥登基前的那三年里，他這個十二衛統領的所作所為，便已經不是第一日在這宮門前落得這般狀，只是比起當初，那些人還能毫無負擔的、純粹的啐他一口，罵他是鷹犬、是走狗，是行事做派不留面、不敬斯文的上求寵之輩——

可今日他頭上頂了這份擊退北戎、救武靈府七城百姓與水火的赫赫戰功，卻讓他們沒法子再如以往那樣毫無心理負擔的唾棄于他了。

賀顧只覺得有些好笑。

畢竟兩世以來，無論是前世裴昭元為帝，還是今生珩哥為君，他賀子環都從沒有過什麼一呼百應的好人緣。

只是賀顧本以為要在這宮門口煢煢孑立直到宮門打開的命運，卻竟沒有真的全部應驗。

“子環，你回京了。”

賀顧聽見這聲音一愣，回首去看，竟然是許久未見的王二哥，王沐川。

王二哥一從六品翰林院修撰的深青朝服，發冠理的干凈利落一不茍，那副背脊也還是如記憶中的模樣直如修竹一般，一雙三白眼正毫無波瀾的瞧著他，之畫風便十分清醒俗，在人群中顯得分外醒目或者說……格格不。

賀顧笑道：“原來是二哥，好久不見了，二哥這是……我久不在京中，竟錯過二哥升遷之喜，還未恭賀，改日一定重新補上賀禮。”

王沐川走到他邊，不咸不淡道：“子環果然是長大了，如今事也如此八面玲瓏滴水不，可見長進。”

他這樣一貫的怪氣，賀顧倒莫名覺得親切起來，聞言不由哈哈一笑，鼻子道：“那可不是，豈能長飯量不長見識？那不是了飯桶。”

王沐川聞言涼涼瞥他一眼，鼻腔里不輕不重的“哼”了一聲，道：“油舌。”

兩人倒都不約而同的好像把賀誠慶功宴那日，王沐川的酒后醉話忘了個干凈。

王沐川哼完才稍稍低了些聲音，道：“昨日的事，我聽父親說過了，今日朝會，想必你必得厚賞，這些日子可要注意言行，切莫太過忘形，授人以柄，往后招致麻煩上。”

賀顧微微一笑，道：“多謝二哥關懷，我自省得的。”

頓了頓，又道：“對了，這些日子，還要多謝二哥在朝中為我說話。”

王沐川聞言，似乎微微一愣，回過神來卻并未回話，只是面無表的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你我自相，何必言謝。”

正此刻，那頭閉著的宮門終于“吱呀”一聲打開了。

王二哥猜的果然不錯，今日朝會甫一開始，皇帝開口便談的是昨日賀將軍班師回朝，北地將士論功行賞之事。

龔昀顯然昨日回去不敢懈怠，已經兵部的人熬夜加班加點把承河有功之士的晉賞一一敲定，裴昭珩在朝會上提了一便，眾臣自然都是山呼陛下圣明，并無異議。

裴昭珩道：“論功行賞的差事，也是朕昨日讓龔老臨時安排下去的，倒難為你們如此快便能擬定了章程，且還如此妥當，的確不錯，整理折子的是兵部哪位卿？”

兵部一位四十來歲模樣，面頰微須的侍郎聞言，立刻站出來手捧朝笏躬道：“微臣兵部郎中尹可為，分之事，愧蒙陛下褒贊。”

裴昭珩頷首道：“甚好。”

又道：“既然如此，兵部的章程，既然眾卿都并無異議，那此事便這麼去辦吧。”

賀顧在底下跟著道了一句“陛下圣明”，心中卻莫名有些惴惴——

將士們的封賞既然定了，昨天在攬政殿珩哥說過自己的封賞，今日朝會他自有主意……也怪他昨日沉醉在溫鄉里，渾然忘了問他正事，不知道他打算怎麼賞賜自己……

若只是賜些銀帛賞，給個田莊宅子，那倒還好，畢竟這回北地的戰功有目共睹，想必再看不順眼他也挑不出什麼錯來，怕就怕珩哥打算整些什麼出格的作……

賀顧想起他路上不太好的預，和對裴昭珩的打算有之的幾分猜測，眼皮子這回是真開始跳了。

那頭果然提到了他。

只是等賀顧聽清裴昭珩說了什麼以后，微微一怔，回過神來，已經有旁人比他還要更先按捺不住了。

“陛下，這恐怕不妥啊。”

裴昭珩微微斂了面上笑意，看著底下那手捧朝笏形佝僂的老臣，淡淡道：“哦？魯中丞以為有何不妥啊？”

那老臣微微一揖，也不抬眸去看皇帝神，只緩緩道：“賀將軍此番平定北戎之，的確解了朝廷燃眉之急，于于理，皆應厚賞，然他畢竟年紀尚輕，甚至未及而立，放眼之，莫說本朝，歷朝歷代也未有如此年輕便拜公爵之先例，先帝在時，聞修明聞伯爺為我國朝縱馬一生，南征北戰，先帝也只是授之以伯爵。”

“老臣不是覺得陛下不能封賞于賀將軍，我史臺幾位直言上奏之同僚，也并非是如同某些人所言那樣心狹隘、嫉賢妒能，見不得陛下任用賢將能臣之人，只是陛下登基未久，事尚缺些經驗，倘若今日賀將軍以北地之功，便拜爵國公，那又該如聞伯爺一般，為朝廷、為國朝戎馬一生，可封賞卻竟不及年歲不及其半數的賀將軍之流，何以堪、如何自啊？”

魯中丞語畢，整個崇文殿上下，一片寂然，落針可聞。

賀顧立刻覺到數不清的視線或有意或無意的落在自己上，直盯得大喇喇如他，心里也開始有些發起來。

裴昭珩沒答話，只是淡淡看著底下垂首不再言語的魯中丞，良久，才輕笑一聲，道：“中丞可還有沒說完的？”

魯中丞微微一愣，想是也沒想到皇帝會是這個反應，但還是微微一躬，道：“臣奏畢。”

裴昭珩道：“好。”

“你方才所言，朕都明白了，那朕來問你，你覺得朕不該給賀顧這個爵位，是因為賀顧此次北地之功，尚不足矣？”

魯中丞胡子了兩，半晌才道：“老臣……老臣……”

他想說確然如此，可是仔細一想，賀顧此次只以兩月功夫便擊退北戎，且還生擒了汗王穆達送歸京城，最重要的是他還是頂了聞修明的缺去的，先帝在位這麼些年來，聞修明的確是南征北戰幾乎未嘗敗跡，可誰想到他的第一場敗仗，竟就是先帝繼位后這最重要的第一場？

聞修明都打不贏的仗，賀顧不僅大勝而歸，且還勝的如此漂亮，若他否定了賀顧這一份功績，無疑也是在否定連這麼不值一提的一仗都沒能得勝的聞伯爺，便與方才他褒贊聞修明的那些話自相矛盾。

魯中丞只得到：“老臣……老臣并不是這個意思。”

裴昭珩點了點頭，緩緩道：“既如此，那魯中丞也是認同，朕覺得此功足以給賀顧晉爵的了？”

魯中丞猶疑了片刻，道：“可……可賀將軍他……”

裴昭珩道：“既然不是因著這個，那魯中丞覺得朕不該給賀將軍晉爵，可是因著他年紀太輕，不足以服眾？”

魯中丞這次倒答得很快：“……的確如此。”

裴昭珩微微閉了閉目，良久，才一字一頓極為清晰的緩緩道：“當年太祖起于世之中，不過十六歲稚齡，太祖十八敗前燕名將柳震，二十三歲一統江、越夷，二十八歲手刃前燕廢帝廣山王，那燕廢帝當年長于太祖皇帝三十歲有余，依中丞之見，我太祖皇帝當年是否也不能服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