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王二哥自小相識,王沐川對好友、兄弟,雖然也有隨不拘小節、毒舌的一面,可于律己一道,卻是一向嚴苛的。
王家這樣的門第,并不僅僅只有尋常書香門第的“清”。
誠然王老大人仁善忠直,德深遠,可正因為這份名,便免不了愈發惜羽,自持份,王沐川是他親子,自然也是備父親影響,平素里極為在乎讀書人的面——
賀顧從沒見他喝過這副樣子。
……今日是誠弟的慶功宴,但據賀顧所知,王二哥和誠弟,也只是相泛泛啊……雖說他與王家大哥、二哥都好,是打小穿一條開、讀一本書長大的,可即便是王二哥屋及烏,也不至為了誠弟開心的連他一向最自持的面也不顧了吧?
且王二哥貓在這,是做什麼呢?
賀顧心中有些不著頭腦,然而走近了幾步,看清王沐川臉,卻愈發確定自己沒猜錯,他這絕對是喝多了。
賀顧兩步行到王沐川面前,道:“二哥,你在這做什麼呢?怎麼自己一個人出來了,還喝這樣,二嫂呢?”
王沐川卻看著他,沉默了一會,道:“子弱,我沒讓跟我出來。”
賀顧了然,抬眉調侃道:“平日瞧著你不解風,果然如今做了夫君卻又不同了,這般。”
又道:“咱們回……”
后頭那個去字還沒出口,卻被王沐川打斷了。
王沐川道:“……我欠的,不配待我的好。”
賀顧一愣,道:“……啊?”
賀顧有些一頭霧水。
他正想問王二哥這是在說什麼癔癥話,王沐川卻道:“小郡主……是你……你與王爺的孩子?”
賀顧聞言,這下再顧不得琢磨王二哥到底得的是哪一種癔癥了,他心頭一跳,笑得有些勉強,道:“額……這……二哥說的哪的話,什麼我與王爺的孩子?兩個男人,如何能生得出孩子來,這……”
王沐川卻搖了搖頭,定定道:“你不要騙我。”
賀顧一愣。
王沐川看著他,沉默了一會,道:“子環,從前……你從未騙過我,可自你隨你父親去了一趟承河回來后……你我……你我便再未似從前那般了……”
“我一直想問你,你后頭諸般疏遠……可是在怨我?當初……當初你問我如何理你繼母之事,說要把告上汴京府衙門時……我勸你稍作忍耐……”
賀顧聽得怔在原地。
王沐川說的這些事……他倒的確還真有印象,但實在是太久遠太久遠,這一世他重生后,便已經在隨賀南自承河回京的路上了,所以王沐川說的這些,真論起來已經是前世許多年前的事了,他早便只模模糊糊記個大概了,若不是今日聽他提起,怕是連這點映像,也要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消失了。
賀顧道:“我早不記……”
王沐川卻忽然聲音干,疾聲道:“你不要騙我!”
賀顧被他嚇了一跳,傻在原地,頓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王沐川道:“你當時年紀還那樣輕,就算武藝過人,就算有你爹護持,可……刀兵無眼、承河又是何等苦寒之地?夷人雖不敢大舉侵襲,犯邊擾民卻從未停過,和他們手遠不似你與家中長輩、父兄切磋那般總有余地回旋,你我一同長大,我如何能不擔憂?你卻不聽勸……要犯險,連聲招呼也不和我打……便走了……難道不是惱我,覺得我為你繼母說話,勸你忍氣吞聲?”
王沐川越說越急,說到后頭,腳底不由往前挪了兩步,一點點近了賀顧。
賀顧心頭莫名浮起一點不祥的預,此刻眼前這個王二哥實在有些古怪,他咽了口唾沫道:“不是……二哥,你喝醉了,你先冷靜一下……我去……”
王沐川卻不他說完,也不讓賀顧轉去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低聲道:“可我不是一味的你忍氣吞聲,是你繼母……你父親當時又寵,若你不顧一切將告上衙門,汴京府會否審這個案子還未可知,你父親便會第一個護著,屆時不僅毫發無損,此事傳將出去,對你的名聲只會有損無益……我是有別的辦法的……子環……我是有別的辦法的……我……”
賀顧這次終于聽明白他在說什麼了,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轉拍拍王二哥的肩,無奈道:“我當二哥在惦記什麼,原來都是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這些事我早忘完了,哪里還記得?又哪里就會因為這點芝麻綠豆大的屁事記恨二哥了?二哥不必解釋,過了便過了,我……”
王沐川卻低著頭沉默了一會,道:“子環當時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賀顧一愣,半晌回過神來,不由得暗自琢磨,心道原來他年時也曾說過這樣賭氣稚的混帳話嗎?
咳……時日過得太久,險些以為自己一直是個知分寸的好男人了呢……
賀顧道:“那都是氣話……”
王沐川卻忽道:“與我……道不同,與恪王……道卻同了?”
賀顧一愣,這次心底某一,終于意識到自剛才開始他約覺察到的那點若有若無的奇怪覺是從哪里來的了——
他震驚的看著王沐川,道:“二哥……你……你這是……”
王沐川道:“我……我要子環克制……忍耐,他卻能不顧份前程……為你出頭……為你和皇上請纓,親自督辦你的家事案子……所以子環……和他道同,卻與我……道不同……”
“……可對?”
賀顧傻在原地,瞠目結舌。
王二哥這是看穿他和王爺的關系了?!
不對……不對……這兒不是重點,他這是……他這是……
王沐川忽然哂然一笑,垂頭低聲道:“不錯……我的確不似他一樣,我與子環……我與你……”
賀顧聲一沉,道:“二哥,你已經親了,崔家小姐是個好姑娘,咱們只有兄弟之,同窗之誼,我和王爺的事,也與二哥沒有干系,你今日醉了酒,我只當什麼都沒聽過,你可不要再犯糊涂了!”
王沐川沉默了一會,忽然打了個酒嗝兒,聽了賀顧的話,也只是低低一笑。
半晌,他才道:“子環……你是因他做了長公主,才心慕與他,他騙你,可我卻……我卻從未騙過你一句話……便是連一個字也不曾……”
賀顧還在震驚當中。
他于這種事上,雖然除卻當初對著“長公主”熱臉冷屁、每天哈狗一樣追著人家討好賣乖的時候敏,其他時候都木訥的人扼腕,可如今畢竟也經了和三殿下的“歷練”,不再是前世那個屁都不懂的單漢了。
都這樣了,他自然不可能還看不出王沐川的心思。
……可在今日之前,打死賀顧,他卻也想不到,他和王二哥之間,盡然會有今日這一番對話。
王沐川不知還想說什麼,然而話剛到邊吐出一個“我”字,肩膀卻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了——
那抓住他肩膀的手皮剔、白皙賽雪、五指修長、骨節分明,可明明是這樣一雙漂亮的連汴京城最好的玉雕師父也雕不出的、完的幾乎鬼斧神工的一只手,卻怎麼也讓人想不到竟能發出這樣大的力量。
——幾乎抓的王沐川本已一團漿糊的腦袋隨著疼痛一陣搐,在池畔的冷風中恢復了幾許意識。
裴昭珩松開了手,面無表的看著他,聲音冷而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