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珩道:“這麼說,孩子是夜里沒的,第二日嬤嬤才見到的?”
曲嬤嬤點頭,道:“是這樣。”
“孩子既然剛生下來,嬤嬤怎的不曾看著?到第二日才發現?”
曲嬤嬤嘆道:“殿下有所不知,當初小姐生產以后,雖然孩子是出來了,卻出的厲害,那一晚上險些就沒過去,我是小姐的侍婢,小姐那般形了,自然是和另外幾個妹妹守在小姐邊一整晚的。”
裴昭珩道:“既然如此,那一晚上,是誰守著孩子的?”
曲嬤嬤想了想,道:“雖然已經過去這樣多年了……我倒是也還記得,當時守著小爺的,是一個姓魏的姐姐,并兩個侯府的家生子丫頭,那位姓魏的姐姐,也是和我們一道隨小姐嫁侯府的,”
裴昭珩聞言,皺眉道:“偌大侯府、堂堂長侯夫人,為何生了孩子,只有你們這麼幾個人看著?”
曲嬤嬤沉默了一會,不知為何抬眼瞅了一眼坐在上首,也聽的微微蹙眉的賀顧。
賀顧見這般神,道:“嬤嬤有什麼就說吧,不必顧及我。”
曲嬤嬤見他這麼說,頓了頓,才道:“……這事,說起來就是經年的齟齬了……那時候爺也還小,這些年來我怕給爺添堵,是以從未提過,只是今日既然貴人問了,那奴婢也就不忌諱了……”
“當年……小姐初嫁給侯爺時,原是有過一段好景的,他們二人,都是將門出,又是好年華,新夫妻了婚一時也是如膠似漆,只是后來,這日子過著過著,便漸漸變了味……”
“侯爺是個倔脾氣,偏偏小姐自小備將軍、老夫人寵,也一樣執拗好強,犟起來誰都不讓,他二人婚二三年后,便時常因著一點蒜皮的小事兒,吵得府中家宅不寧、飛狗跳,偏偏又誰也不愿意讓步,這就越鬧越僵……后來臨到小侯爺兩歲那年,更是吵了場大的,小姐一氣之下,帶著小侯爺跑回了言家,后來雖然侯爺上了門,把小姐勸了回去,心里卻十有八九是埋了刺兒,生了怨氣了……”
“小姐這次回了侯府,老夫人心疼,便又給多多添了婢仆、銀錢回來,不想侯爺見了,心中卻很是不快,只是他那時剛勸回小姐,不想再鬧得難看,也只是而未發,沒說什麼。”
“誰知……后頭有一日,侯爺和小姐,不知怎麼的又吵了起來,話里還扯到了剛剛過世的老侯夫人,似乎是老侯夫人臨終前,說了兩小姐脾氣大,侯爺聽了去,進了心里,言談時提到了,小姐聽了氣的不輕,頂了回去,侯爺也來了火氣,說嫁隨嫁狗隨狗,小姐已經做了長侯府的夫人了,將軍府還見天的給小姐邊塞錢、塞人,是看不起長侯府還是怎麼的?又說小姐不知溫良賢淑、不守德、驕縱跋扈,便是小之嫁了人,也要比本分……”
“那次,是真的把小姐氣狠了,小姐賭氣之下,便把一眾言府跟來的,都給打發了回去,更不要侯府的下人服侍,只留了我們幾個知知底、走不開的,留在院子里。”
“是以那晚上,小姐半只腳都進了鬼門關,除了魏姐姐,我們又哪兒分的開人手?也只得從外院里撿了兩個侯府的家生子,幫著照看了。”
這麼多年了,兩世過去,賀顧今日才從曲嬤嬤里,聽了這番緣由,一時心中百味陳雜,只覺一怒氣憋在嚨眼,他堵得慌,他話里帶了三分怒氣,低聲道:“既然如此,那時候爹又去了哪兒?”
曲嬤嬤道:“爺忘了麼?當初那人也在生產,侯爺在院里等了一會,又見小姐順利將小爺生下來了,一時瞧著也沒什麼事,那邊院子里又頻頻來人,說姓萬的難產了、要死了,侯爺他豈能忍得住,不去看萬氏呢?”
賀顧:“……”
裴昭珩聽到這里,心中那個猜想已然印證了八分,只是還差最后一環的人證沒有。
他道:“既如此,當初那個守著小爺的,姓魏的婢,如今在何?”
曲嬤嬤道:“早五六年,得了瘧疾,如今已不在了。”
裴昭珩一愣,沒再說話。
賀顧卻沒留意到后頭這一句,他滿腦子都是當年娘的委屈,一時心頭火起,恨不得立時就去找賀老侯爺算賬。
見他“蹭”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曲嬤嬤和后頭的征野都嚇了一跳,趕忙拉他,又有三皇子勸了兩句,說事還沒查清楚,他先稍安勿躁,好說歹說,賀顧這才不去了。
只疑的看了三皇子兩眼,道:“還有什麼沒查清楚?”
裴昭珩道:“再等兩日水落石出,子環自然知曉。”
賀顧不著頭腦,半信半疑,也只得依言從了。
承微如今雖然跟著三皇子,當初在宮中時,卻也是隸屬軍、且最為天子信重的玄機十二衛出,門路甚廣,查幾個人對他來說,自然不是什麼難事。
何況裴昭珩邊跟著的,也不止一個承微,只是外人能看到的,只有一個承微罷了。
承微領了三殿下之命,自去查人暫且不提,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逐漸也進了九月末——
九月廿二,則正好是賀小侯爺滿十七歲的生辰。
只是他本來也沒有什麼過生辰的習慣,這些日子,又忙著幫蘭宵張羅往京外開書坊分號,幫之雅開醫館一干瑣事,自己都忘了生辰這事。
還是這一日回了公主府,被裴昭珩拉去了城南匯珍樓,見了滿滿一桌席面,和那碗長壽面,這才想起這件事兒來。
上一世他過得糙,邊也沒什麼心人,能記著他的生辰,早年間還有一個征野作陪,后頭他提拔了征野出去,征野又娶妻家了,便一個也沒有了。
雖然因著他那軍都統的面子,送生辰賀禮的能踏破門檻,可其中究竟有幾分,是真心為他慶賀生辰,賀顧自然心知肚明。
看著那些個冷冰冰的賀禮,年復一年,賀顧自然也不會再有什麼過生辰的雅興了。
可眼前這碗長壽面……
卻是熱氣騰騰的。
三殿下包下的這個隔間,在匯珍樓頂層,今日雖然廿二了,月亮卻也只缺了一小塊,看著還是很圓滿、很漂亮。
見他不說話,裴昭珩道:“……今日你生辰,吃了長壽面,日后長命百歲,福澤綿長。”
賀顧低頭看著那碗面,拉開椅子坐到了桌前,忽然覺得鼻頭有點發酸,心道,三殿下雖然只是他小舅子,但也算是一家人、是親戚了,人活在世上,果然還是有親人掛念著,心里才熨……
自重生到現在,已經快有大半年了,剛開始午夜夢回,他還總是驚出一的冷汗,生怕這重活的一世,其實只是一個死狀凄慘的孤魂野鬼,游離世間,僅存的一點臆想和執念而已。
他白日如常,可每一夜睡前,卻又都會覺到一種真實的、徹骨的、寒意泠然的恐懼——
他怕這一覺下去,明日醒來,又會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天牢里。
直到此刻——
眼前這碗熱騰騰的長壽面,這個與前世迥異的十七歲生辰,才切切實實的告訴他——
一切都變了,的確變了,他不會再回去了,也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是這麼想著,眼眶就泛起酸來。
賀小侯爺心中千回百轉,可他對面的三殿下,卻沒想那麼多。
對裴昭珩而言,每年生辰,一碗長壽面,是陳皇后怎麼也不會忘了他的。
所以給子環過生辰,他第一個想到的,也是長壽面。
可是此刻,看著賀顧一邊夾面條,一邊莫名其妙的紅了眼眶,滾下來一滴淚,便把他嚇了一跳。
他微微蹙眉,正想問賀顧這是怎麼了,卻見那邊賀顧忽然抬起眼看著他,無比真誠的說了句:“殿下,多謝。”
你這個兄弟,我賀顧認了。
賀小侯爺如是想。
二人用罷席面,閑談了兩句,這才回了公主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