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那太監順著他的目看去,便見烏泱泱跪拜的眾臣之中,獨有一人,鶴立群,靜靜坐在那兒,與后主沉默相對。
他目沉靜而冷淡,竟徑直與陛下對視,半點不見惶恐。
霍無咎。
大太監知道這人。他被押解回臨安時,他隨同陛下一起去過一次地牢。那是那人與陛下第一次見面,好些個兵押著他想按著他跪下,都沒有功。
也是在那一次,陛下下令,挑斷他的筋。
這……這人如今,確實跪不下去……但是陛下這模樣,似乎還發難?
大太監心下有些不安。
就在這時,他聽見后主懶洋洋地開口了。
“諸卿平吧。”他說。
階下眾臣得了圣旨,紛紛站起來,重新了席。
大太監松了口氣。
這位陛下,實在荒唐了些。從前有先帝著,他還算收斂,但如今他是皇上,大司徒又一味順著他,使得他有時荒唐得不分場合,讓他們這些做奴才的也提心吊膽。
陛下不發怒,好好兒將這生辰過了,便是最好的了……
但他氣剛松一半,便聽陛下又發話了。
“咝……五弟。”江舜恒單手托腮,還沒等說開宴呢,便兀自從自己面前的案上起個蝦丸,往里一丟。
“方才眾臣皆跪……你那夫人,為何不跪朕?”
第29章
江隨舟在心中痛罵他。
跪你?打斷你的,你跪一個試試看。
他抬頭看向后主,目一路掃過去,就見周遭的朝臣們大多面幸災樂禍,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對他們來說,看后主刁難他與霍無咎,想必是他們等了許久的節目。
他頓了頓,站起來,施施然轉過,朝著后主行了一禮。
“子失禮,還請皇兄恕罪。”他說道。
后主聽到這話,慢悠悠嚼著里的丸子,懶懶笑道:“嗯,恕罪。不過,你打算讓朕怎麼恕罪?”
江隨舟瞥了一眼旁側的霍無咎。
“雖說這東西腳不方便,但該盡的心意,也不能。”他目冰冷而輕蔑,像是被濁沾惹到了一般,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耐和憎惡。
說著,他抬眼看向后頭的孟潛山,道。
“還不把他架過來?今兒個即便是拖著,也讓他給皇兄磕了這個頭。”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中出來的。
不難看出,這位靖王殿下,對那個塞進他府里的霍無咎,的確是深惡痛絕、厭惡非常。
就這,還將人鎖在房里折騰呢?
后主的神愈發興起來。
而站在席位之后的孟潛山,則被驚得目瞪口呆。
王爺要裝作討厭霍夫人,這他知道……但是,居然要真格的?
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卻在這時,他看見江隨舟輕輕皺眉,目冰冷地看向他。
“手腳小心著些。”他說。“別讓他上的臟弄到地毯上,憑白給皇兄惹晦氣。”
宮中大宴、尤其是帝王生辰,絕不可見半點腥,是景朝歷來的講究。
聽到這話,后主果然開口問道:“什麼臟?”
江隨舟瞥了孟潛山一眼,緩緩一眨,繼而淡聲開口:“沒什麼,小心點便罷了。”
說完,他又看向孟潛山。
“敢弄一點到地上,本王要了你的腦袋。”
孟潛山驚得一跳,下一刻便對上了江隨舟的眼。
他立時福至心靈。
對對對……今兒出門前王爺提點過他的!
孟潛山連忙轉過去,噗通一聲朝著后主跪了下來。
“陛下救命啊!夫人那……昨兒個讓王爺給……王爺也是不小心!夫人上的傷如今一下都要流,到今兒都還沒結疤……奴才,奴才不敢給皇上惹晦氣吶!”
他說得支支吾吾,哆哆嗦嗦,眾人立馬便聽出,肯定是昨天江隨舟待人家,玩兒了,給人家玩得更殘了。
后主心下頗有些爽。
果然,舅父說得沒錯。最有意思的,不是打狗,而是把兩條狗放進一個圈里,看它們互相撕咬。
不過……
爽歸爽,但真讓霍無咎在他宴上淋淋地磕頭,他也不大做得到——他倒不是怕先祖之命,單因著不吉利,他怕上天有眼,折他的壽。
但是該找回來的面子,還是不能丟的。
后主面上笑容深了幾分,目在江隨舟和霍無咎之間打了個一圈轉。
最后,他看向江隨舟。
“那就算了。淋淋的,朕也不是這般不通理的人。”他說。
江隨舟心下松了口氣,面上卻沒忘記出幾分不甘心。
甚至冷冷瞪了霍無咎一眼。
卻不等他徹底放下心來,后主又發話了。
“不過,他既是你的妾,你們兩個,多也算一同心了吧?”后主笑著說。
江隨舟抬眼看向他。
就見后主笑得得意,說:“你替他跪好了。”
四下朝臣皆坐在席位之上,眾目睽睽,全盯著他。
……后主分明是借機再踩一踩他的面子。
江隨舟深吸了一口氣,咬了牙關。
他就知道,這死昏君得了龐紹的指點,絕不會善罷甘休。
算了,他為了霍無咎,在后主這里吃的虧還了?如今不過多磕個頭,也不過是丟人罷了,沒什麼大不了。
他飛快做好了心理建設,面上不忘出難為的神,看向后主,只等后主再次強迫他,他趕鴨子上架地磕了這個頭了事。
卻在這時,寂靜一片的大殿上,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
“他憑什麼替我?”
帶著幾分輕蔑。
江隨舟一愣。
霍無咎干什麼!
他詫異地往后看去,殿中群臣,也紛紛看向霍無咎。
就見霍無咎端坐在椅之上,抬起頭,遙遙與后主對視。
就在這時,他微微揚起一邊角,懶洋洋地對著后主出了個挑釁的笑容。
一時間,如同照進了深谷,那副張揚銳利的相貌,像是被風重新揚起的戰旗,像是城上轟然而起的烽火,驟然熠熠生輝。
似乎這才該是他原本的樣子,鮮怒馬,驕傲又鋒芒畢。
江隨舟聽霍無咎繼續說道。
“我霍無咎為人臣,只跪自己的君主。”他緩聲說。“他有什麼資格代替我?”
上揚的尾音,平穩又高傲。
后主頓時氣得眼睛都瞪圓了。
“你的君主?”他咬牙切齒。“你們霍氏,本就是我大景的臣子,是朕養的看門狗,你有什麼君主?”
就見霍無咎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般,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江隨舟第一次見到霍無咎笑。
有點野,卻極為耀眼,像埋在泥沙之中的刀刃,反出的驕的輝。
“霍家即便是看門的狗,如今,也非您所驅使。”他說。“祖訓有言,北拒外敵,以守鄴城——皇上,三年之前,鄴城已經被您父親丟了。”
后主氣得發起抖來。
他好意思說?鄴城,就是被他這自詡忠誠的霍家打下來的!
這分明是堂而皇之地打他的臉。他恨不得立刻讓人把霍無咎綁下去,千刀萬剮,剁碎了一塊塊喂狗。
但是不行。舅父說了,此人留著,還有大用。況且,只有讓他活著,才能讓他被折磨,讓他生不如死……
后主目眥裂,深深了幾口氣,求救般看向龐紹。
而站在階下的江隨舟,已經爽得幾乎藏不住角的笑了。
他雖知道,后主既留了霍無咎的命,就不會輕易殺他,但他沒想到,霍無咎居然會仗著這個,在宴上公然和后主板。
他原來這麼會氣人?難怪平時不說話,原來是藏拙呢!
江隨舟只覺大快人心,不過,他還清楚地記得,此時還需自己說些什麼,否則,他不開口,后主就要手了。
即便不殺霍無咎,今天也不會讓他有好下場。江隨舟一把抓起桌上的玉盞,徑直砸在霍無咎面前的桌上。
小小的一只玉杯,沒什麼殺傷力,但驟然砸碎在桌角上,鏘然一聲,便足以將周遭的人都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