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锍又喚:“是皇后?”皇后應聲。
“你一直在這侯著?”鄭锍神似乎好些了,“你也累了,去歇著吧,朕給你的旨意好好收著。”
皇后微怔,只是道:“皇上,臣妾還是在這里陪著您吧。”
鄭锍沒料到會這樣說,抬頭仔細地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的。口漸漸淤塞,氣息不平,他連呼吸都到困難,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煩躁地甩了甩手:“退下,退下……朕不要人候著。”
鄭锍自病后,脾氣一向不善,皇后無奈退出帳外,伏地一跪:“臣妾告退。”帳悄無人聲,慢慢起,拿起擱在一旁的圣旨,手指微微抖,收進袖中。收拾好心,轉離開。一路踩著琉璃彩傾灑的青磚地,走出空空的殿。
“禾楚……”
聽到這聲低喚,軀一震,腳下立停。慌張地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瞪著羅帳,風輕輕吹拂,湖水似地漣漪晃擺,金粼粼。
像剛進宮做信王妃的時候,他就曾站在帳外,半挽著簾,眉眼間盈著笑,笑地溫,一聲聲喚:“禾楚,禾楚……”
可這一聲喚,等了足足有十年了。
“皇上?”開口,聲音抖地厲害,語不調。
“朕知道,你和他們瞞著朕,不讓朕知道……”帳里模模糊糊,聲音淡地只一線。
皇后著,畔微張,眼中晃過五彩,頭脹裂,心中只是念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朕不怪你,你是為朕好,可朕就想知道,……到底……”一陣急擾了他的話語,皇后靜靜地聽著,半個子了下來,跪在冰冷的地上,大殿上只有一道纖弱的影,凄清難言。
“罷,罷了……你退下吧,朕不想知道了,”帳人著道,呼吸已用盡了他所有力氣,嗓子沙啞,耗了半晌,他才艱難地出一句:
“這些年,辛苦你了。”
皇后哪里還忍地住,淚水決了堤似地流,掩起面,支起子,跌跌撞撞地急步離開殿。
殿外明,端的是春如練,暖氣融融。院中宮人都被遣走了,看著落落空無的院子,嚎聲慟哭。
一生一世的淚水,仿佛都在這一刻用完了。
這一哭足有個把時辰,待醒過神,天顯暮,已是傍晚時分。眼中的淚流盡了,心里頭這才空出方寸地方。思考今日乾殿中形,心如明鏡,揣測出些端倪。手進袖中,攥那張輕如薄絹的紙,緩緩走出殿院子。
走出長門,一眾太監宮早已等候多時,見得人影,黑跪倒一片。皇后倦極,擺手道:“回宮。”
各人都回過一口氣來,幾個宮上前,看清皇后的模樣,都是一驚,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皇后。其余人各司其職,留守在乾殿外。皇后無力,由宮攙扶,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殿前的朱漆填金門暗沉沉的,不復往日絢麗澤,像是蒙上了紫黑的煙霧,冷冷的,這暮如漆,勾起心中寒意,心中如翻滾,卻又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回到儀宮,早已掌了燈,偌大的院中散落了明珠似的亮點點。摒退了左右,皇后一個人獨坐在殿,看著那燭火明暗間錯地晃,映在宮墻上銀燦生輝,靜默地想著心事。
宮卻在這時跑了進來,皇后心頭煩躁,冷聲道:“不是讓你們都退下了嗎。”宮伏地一跪,著頭皮稟告:“德總管在殿前求見多時了。”
皇后眸回轉,瞧著殿前宮燈投的影,道:“讓他進來。”宮應聲而退,不到片刻,著緋宦服的德宇慢步走了進來,也不抬眼,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禮。
“德公公有事嗎?”這幾年來,唯一能在鄭锍邊說得上話的宮人就是他,故而皇后對他總存著幾分客氣。
“娘娘,羽林軍曹統領接了娘娘的旨,在宮外等候了半日了。”德宇道。
皇后折起秀眉,這才想起以防不測下的旨意,道:“讓他退了吧。”德宇聽到旨意并未,靜立殿前。皇后見他毫無反應,不由大怒,目冷凝地去:“本宮的旨意你沒聽到嗎?”
“雜家認為皇后應該讓羽林統領于宮外隨時候命才是上策。”德宇介于中的嗓音既不尖銳,也不低沉,清脆如玉鳴,不疾不慢的說來,讓人安心。
皇后震怒,本發作,等德宇說完,細細一想,的確有幾分道理,將怒氣按下,皇后問道:“如何是上策?”
德宇抬起頭,白明潤,眉目端正,低聲道:“端王目前就在曲州,距京城不過兩日路程,皇后當得趁此刻把京城的兵權抓在手中,端王才不至于妄……”
皇后驀然一驚,口道:“皇上,皇上仍在……你……”
德宇烏黑的眸子對上皇后略顯驚慌的眼,肅然道:“難道太醫沒有對娘娘說過,皇上這些日子已經起不了,偏今日神好起來,只怕是……”他把后半句吞回腹中,細細打量皇后,見似有所慮,倒沒有震怒的跡象,接著又道,“皇后需未雨綢繆,防范于未然才是上策。把京城的守兵控制住,才不虞某些狼子野心,即使做更壞的打算,在京城中與他們僵持住了,手中也多了些爭斗的籌碼,更重要的是,爭取到時間向各地求助。”
皇后不語,上上下下把德宇看了個,不由疑,他從不是跟前的人,也不曾得好,為何幫襯?這話里話外,都是為做打算……
“這五年來,皇上病重,脾氣暴躁,本宮有事要報,常常是公公給予方便,也多番在皇上代為言,今日公公又趕到這里為本宮籌謀,公公所為,實在讓本宮費解。”
德宇淡淡一笑,皇后直盯著他看,微微一低頭,耳邊的珍珠點點晃,燈下泛起銀芒,半邊臉龐的廓,酷似記憶中的一個人,也是那樣笑著低頭,便帶過一道淡銀芒。德宇微微閃神,因不知想起了何事何,而有些怔忡,口中不覺答道:“人所托。”
皇后挑起眉:“誰?”
殿空幽幽的,回著這聲“誰”,德宇佇立不語,皇后目刀似地在他上轉著。心里不停地思索,春夜的風猶是帶著陡峭的寒意,呼呼地吹進殿中,晃地宮燈晃,攪了一殿的明暗。萬千的念頭和線索在腦中轉過,皇后心頭越加混,只覺地了些什麼,驀然,電火石的一道亮劃過腦海。
“是!”低呼。
這一團麻終是被理清了,死死盯著殿下垂立的德宇,的心仿佛被一把利剪卡剪了道口子,許許多多的東西一件件地往下落,落地多了,心頭就清楚了,同時也輕了,輕地不勝一羽。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只我一人,哪里能在皇上面前把消息給瞞下,原來是你暗中幫我,”皇后苦笑,“難怪皇上不知,也對,這宮中也只有你能……”
德宇見目忽而飄離,忽而凝重,一雙剪剪秋瞳里映了不知多東西,盛的東西太多了,讓人沉重,不敢視,喚道:“皇后娘娘。”
皇后不理,額輕嘆,久久不,許久,才想起了什麼,突然抬頭,道:“當初皇上可查過了麼?可真過那支簽?”這聲音直從膛中發出的,又急又快,息不已。
“是的。因樓相先去查,皇上才又派人去查,聽探子回報,那日寺中香客云集,小沙彌中出錯,撞翻了兩個簽筒,簽支混在一起的,有兩人拿到此簽。”
“兩人?還有一人是誰?”
“姚瑩。”
皇后住自己的袖袍,神一,提到這名字,心中不由一痛,這仿佛是一很久以前就扎在心頭的刺,即使時過境遷,也是及就痛。眼神著遠方,過了重重院落,似乎飛地很遠了,那明黃的大殿上,已病膏肓的垂垂王者。
不想到,那個王者的一生之中,假的,留給了姚瑩,真的,留給了歸晚,唯有,真的假的,都沒有得到。
錦樣年華水樣流,的一世,只落得這樣一個暮中的皇宮,還有袖中這樣一道輕薄的圣旨。
“皇后娘娘,”德宇見面蒼白,忙道,“皇后當多為以后打算,太子尚需要您的保護。”
皇后被“太子”兩字恍然驚醒,端坐直子,輕咬牙,寒聲問:“那查探的結果呢?帝王燕的簽到底有如何神奇?”
德宇邊漾起笑,搖了搖頭:“皇后娘娘心中清楚,又何必再問。當初探子回報,只有一樣,是我扣了下來,沒有呈報皇上的。”他從腰間掏出一個錦囊,藕緞制,繡著如意云紋,上面垂著金的流蘇,在風中輕輕擺,看樣子他是非常珍地放在旁。從其中出一張雪亮剔的絹紗,折四方的一小張。他走上兩步,遞到皇后面前:“這是帝王燕的簽箋。”
他遞來得手只有咫尺的距離,抿著,面現豫,卻有些不敢接,那是一種懼怕,懼怕這種讓艷羨的命運此刻就這樣輕易的展示在面前。
就在猶豫不決的當口,宮外突然響起尖銳的鈴音,這聲音急促而不穩,頃刻間傳遍了皇宮,劃破了平靜的夜晚。宮里頭有人喊著,哭著,聲音若有若無。皇后子劇震,口干舌燥,耳邊悠忽忽地飄過了什麼,卻好像沒有聽見。德宇輕輕一嘆,想把手中簽箋收回。手勢不穩,薄薄的絹紗從他手中走,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他也不撿,愣在當場。
一個宮氣吁吁地跑進殿,面上淚雨滂沱,哭著道:“皇……皇上……駕崩了!”
皇后張了張口,卻沒有聲。口中吸的都是冷氣,冷到了子里,竄到的心口。捂住自己的心,怕那會兒心就不跳了,到口,那也是一片冰涼,子瑟瑟發抖。
覺得心頭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塊,痛地沒有知覺,喊痛也來不及,眼中的淚早已哭干了,此刻覺得眼眶地直作疼。
在他心中,原是假的真的,都不占分量的,得到的只有名分而已。可如今他去了,才知道,他有多大的分量。他沒了,的最后一份支撐都沒有了,眼前紛一片,后茫茫,兩都是空的。
“娘娘,娘娘……”宮駭然大喝,看著皇后瞪著前方,那樣子森然可怖。德宇走上前,拍拍皇后的背,沉聲勸道:“娘娘保重,您還有太子呢。”皇后緩過一口氣,發不出聲音,抓德宇的手,長長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劃出紅印。
“公公助我!”
德宇從的口型中讀出這句,凝重地點點頭。
淚水從眼角緩緩而下,還以為再也哭不出了,原來淚水這東西,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梁檐下吊著的宮燈隨風而,暈暗淡,映在眾人的面上,也是浮黯然,帶著悲切之。許久,才緩過神,手上用得上力,倏地站起。德宇在一旁扶著。
沒有時間哭泣,也沒有時間悲傷,只得這一刻,京城上下不知有多雙眼睛地著,多顆蠢蠢的心在激烈地跳著。倘若把時間花在哭泣上,丈夫的皇位,兒子的命運……又將會落得何等下場。
不能等待。
“來人,擺駕!”開口,聲音異常沙啞,抑著,卻又堅定萬分。
德宇攙扶著,一步步走下殿。
那張素白的簽箋被一腳踏過,卻半點不覺,眼睛直視前方,一步比一步穩健,一步比一步踏實,一步比一步雍容。
儀宮的殿門慢慢在后合上,咯吱咯吱地作響。
殿中宮燈全熄,悄無人聲,風過簌簌如哭,漫天的黑,沉沉地陷這殿中,只余下那一抹瑩白的簽箋,薄如蟬翼。風吹起,它翩飛,撲上鏤金紋的宮壁上,又徐徐落。
上面只寫著兩句: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尋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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