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相府。
夏日炎炎,人乏蟬鳴,田田荷葉,碧波紅蓮,偶過微風,輕起漣漪,蜻蜓嬉戲,點紅依翠,靜相宜。
“好一招奇兵突起……”看著院景如斯,樓澈嘆出聲,“如此張冠李戴,掌握吏部,皇上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相爺,吏部尚書之死時機太過巧合,其中會不會……”樓盛低聲說道,手抹去頰邊的汗。書房地幽靜之所,可這酷暑炎炎,熱氣不斷從外進來,窒悶地讓人頭腦發昏。
“那又如何,結果已經這樣,即使現在查出死因,也于事無補了。”溫澤的口氣中藏著一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怒氣,樓澈拿過桌上的茶一飲而盡,折扇輕搖,看著窗外碧空蓮池。
對鄭锍這招不得不贊一聲,如此手段,不但出乎眾人意料,還有驚人之效。
樓盛默然靜立,書房一時無人作響。
“相爺,”老管家站在書房門外,謹而慎之地報告,“舒豫天求見。”
“哦?”提起一興趣,樓澈坐正軀,“有請。”這個時候前來,想必是有計策要獻,他倒想看看,舒氏到底有什麼樣特殊的能耐。
管家應了聲后,門外片刻杳無聲響,過了一會兒,半掩的門被徐徐推開,一個布青年走進房中,五生得極清秀,可拼在一起,只能用普通兩字形容,最特是生就了一雙丹眼,顧盼間現出優雅。一進門,躬行了個禮,“叩見相爺。”
“何必多禮,請坐。”樓澈淡淡一笑,親切地招手,示意他在賓客之位坐下。
跟隨在外的老管家命丫鬟把茶奉上,樓澈與他寒暄幾句,舒豫天不卑不,應對得,說話謹慎圓。
“相爺是為吏部之事而煩惱嗎?”房中只留下三人,舒豫天瞥了瞥門外,思之再三,才開口。
開門見山,也省去了猜測心思,樓澈坦言:“不錯。”
“相爺本來掌控六部,著朝中命脈,即使與皇上不合,皇上顧忌太深,不敢奈何,這是相爺至今為止的優勢。而吏部尚書一死,形勢大變,現在的尚書在其位而不管其事,真正握權的是管大人。管大人雖名義上為相爺的門生,但是心卻偏向皇上,”頓了一頓,探看樓澈的臉,似乎并沒有惱怒之,舒豫天安下心,滔滔不絕地分析,“六部因此而不能連一線,相爺的權也出現了裂。吏部對別人來說,或許一般,但對相爺來說,卻是重要至極,不是嗎?”
沉瞳中芒掠過,樓澈勾起角,笑看著舒豫天,“你看得倒很徹。”
“相爺過獎了,我舒氏一族為相爺效命,當然把相爺的仕途看得比什麼都重了。”舒豫天正襟危坐,神態認真,“六部之中,吏部決定著員升遷調,一時還難以看出其重要作用,但是時間一長,必對相爺造影響。當今皇上這一招,可謂是釜底薪,厲害得很。”
果然是個人才,把形勢分析得滴水不,樓澈自如地輕搖扇,淡然道:“有什麼好法子,你不妨直言。”
顯然對樓澈如此直接的態度有些詫異,舒豫天微怔,隨即一笑:“相爺,既然皇上打我們的陣營,我們完全可以仿效。”
以彼之道還施彼,的確是個好辦法。樓澈沉不語,將腦中人選一一思索,想不出有什麼人可以派到皇上邊,還能擾對方。皇宮院已是完全在鄭锍掌握之中了,無下手,而員一方,也難以控制和拉攏。
“皇上為人深沉,難以估測,這方面很難下手。”擺擺手,將這一計謀輕言否定,樓澈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其他人這個計謀實施不了,但是對相爺來說,卻并非不能為之。”舒豫天說得氣定神閑,似竹在,“請相爺先聽我說兩個典故可好。”
“洗耳恭聽。”
“第一個,是勾踐臥薪嘗膽,以人獻吳王夫差而復國的故事;第二個,是秦時呂不韋,以歌姬嫁秦王異人,權霸朝綱的故事。”
這兩個故事早已爛于耳,即使也能略知一二,樓澈皺起眉,笑中帶冷,自利眸中迸而出,“人計對當今皇上沒有用。”螢妃之事為鑒,鄭锍本就是善于演戲,而非是會醉于之人。
“相爺也許不知,我在宮中打聽過,皇上將景儀宮的主殿命名為月殿,而曾有子住在殿中近半年之久,皇上對其的態度可謂是特殊之至,”舒豫天倏然從座位上站起,伏跪倒在地,“這個人,就是相爺的夫人。”
房因這句話驟然寂靜,窗外依然聽聞蟬鳴,一聲聲,刺心間似的,本還燥熱無比的空氣,在鉆書房時卻帶了冷意。樓盛看著地上跪著的人,臉忽白忽紅,汗水從臉龐上落及地,帶著詭異無比的沉默。略一偏首,看向樓澈,面森寒,手指握扇柄,關節已然泛白。
“你——想——死——嗎?”樓澈咬牙一字一句吐出,手中無意識地用力,克制著滔天怒火。
“相爺,”即使到了這步田地,舒豫天的聲音還是平靜如初,伏著的頭抬起,仰著樓澈,“如果比耐和忍,皇上無疑比你更甚,長此以往,相爺之勢必倒。相爺,夫人對您來說是個致命的肋,與其這樣,不如將您的肋變為皇上的肋,此長彼消,對您有莫大的好啊!以一個人,換天下大勢,難道不值得嗎?”
一番話出口,書房頓時雀無聲,這個大膽得超乎想象的計謀擲地有聲,震住了房中所有的人。
手悄悄按到了腰側的刀柄上,樓盛一臉肅殺地瞪著舒豫天,就等著樓澈一聲令下,即刻手,務必要伏地之人濺五步。
舒豫天也注意到他的殺氣,跪著的姿勢毫未變,冷冷地瞥過樓盛,一不地盯著前方,神態平靜,似十分有把握的樣子。
空氣異常的抑,流著炙熱的氣息,時間一分一秒都變得漫長,樓盛握刀柄的手心沁出汗,卻依然沒有聽到樓澈的任何一個指令,心下一凜,轉頭看向端坐在書桌前的人。
從沒有見過樓澈如此模樣,那顯見于外的黯然神傷清晰地表現在臉上,形狀極好的眉深折起,臉發青,連一貫的雅然笑容都消無蹤,樓盛暗驚。就在他疑不定之時,樓澈閉上了眼,遮住了眸中沉重的痛苦,狀似沉思,半靠在椅上。
樓盛握住刀柄上的手不自松了開來,在這悶熱無比的午后,蟬鳴不絕于耳,而這一切都像假象一般,平靜的背后伏著爭斗、謀,而這些又把本就酷熱的夏天變得更加熾熱,幾讓人窒息。
閉雙眸的相爺到底在想什麼呢?
樓盛頭腦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應該忘懷,卻最終丟在記憶深的陳年舊事。
他是最早跟隨樓澈的人。
記憶中,在太子府那時,樓澈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眼清澈如水,第一次見時,還以為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后來才知道不過是個食客,地位低下。
可就是這麼一個文弱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讀書卷,所現出的毅力連他這習武之人都自嘆不如。從那時起,才發現,這個清俊年有功的潛質。
十五歲狀元及第,當時幾乎了京城的轟。
弱冠之姿,錦玉冠,躍馬上,風流俊彩。
當前來賀喜的人流踏破門檻之時,他發現那年開始變了,時不時邊掛上笑容,笑如春風,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為太子幕僚是順理章的事,而自己就為他的護衛,看著他一步步接近權力中心,看著他從一開始的張變得日趨老練。
,在接近權力時像雪球般越滾越大。引來太子的忌憚,甚至了殺心,而那個在場上混了兩年的年先一步察覺到了危險,當機立斷,轉而輔佐當時的太后,為出謀劃策。當太子病逝、太后專權時,年已經從雛鳥變了展翅的雄鷹。
敏銳過人的察力,不懼不畏的膽識,談笑風生間置人于死地的手段,運籌帷幄的謀略……幾乎所有功應該備的條件,他都有了。
在那樣風起云涌的斗爭中,他比老巨猾的太后更先一步行,籠絡大臣,擬罪狀,引軍,把太后死在崇華殿上。
當時那凄婉的一幕,猶似歷歷在目,太后喝完毒酒后,七竅流躺在殿中,樓澈一步步踏下殿來,淬藍的袍,目如朗星,帶著天生貴族般的優雅姿態,邊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眾的高傲,何等的驚才絕艷。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跪倒在殿上,也是從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護衛這個主子,站在他后,看著他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權勢愈來愈大,當初那清澈年也不復見,等著這麼多年,終于遇到了夫人,在這花園深,才有了真誠的笑容,難道……現在又要拋卻在權力的中嗎?
場如海,沒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
記憶如涌,心思翻滾,樓盛慨然無比,錚錚漢子也驀然多了一聲嘆息,默默等待著樓澈的最后決定。
******
樓澈默然無語地靠著椅背,閉目養神,隔絕了一切外界干擾,舒豫天的話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間,時時回。
天下……
這兩個字有著何等的。只手遮天的權勢,掌握命運的力量,這些都是他期盼的東西。近十年在宦海沉浮,一次次與死亡肩而過,這不見刀劍影的朝廷爭斗,比之戰場的拼殺又不知兇險了多倍。
從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保存自己,如何去消滅對手,在生存中磨煉出種種手段和智謀,為他的本能。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親手得來的,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即使別人在背后譏諷他“狡詐如狐,毒如蛇”,他也置若罔聞,付出一切,換來的是傲視天下的姿態。
而如今,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間化為泡影……
鄭锍,從不知道他藏得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對付太子之時,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晦之深,讓樓澈打從心底佩服不已。
皇權,本以為已經被他架空的東西,如今正勢均力敵地和他做著抗爭,而那個皇權在握之人,似乎還上了歸晚。
真是可笑至極……
他早已習慣謀,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把歸晚牽涉到了謀之中,還必須做出選擇。
腦中不斷翻滾著自己這些年來走過的路程。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讀圣賢書,外院之中,還有一潭被他洗筆染青的墨池,每日與書為伴,在寂寞中學會如何爭權。朝堂外,一段長長的道,他徐徐走過,看百低頭哈腰,一言一行,決定朝廷向。
斗了這麼多年,除了權勢,他還得到了什麼?
倏地睜開眼,樓澈向窗外看去,樓盛和舒豫天都是一驚,同時順他的目向外。蔚藍無云的天,碧翠搖曳的花園,到彌漫著夏日里獨有的濃郁氣息。
在別人都覺不到任何異樣的狀態下,樓澈卻浮起一淡淡的笑,只有他,似乎聽到一陣悅耳至極的笑。
“不行。”臉上痛苦掙扎的神全消,樓澈低頭看向舒豫天,恢復了俊雅之態,聽似溫澤的口氣中卻帶著斷然的拒絕。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相爺,您再考慮……”這樣一個難遇的好機會,照樓澈的格應該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為何……
一擺手制止他后面想說的話,“夠了,你給我聽著,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你就別想活著走出這里。”
心頭一震,舒豫天明白他是說得到就做得到,心里有些不甘,還想再說,樓盛已經走上前兩步,完全擋住了他說話的機會。沉默了一會,他掙扎再三,哀聲一嘆,只得放棄。
房中安靜了,樓澈看著樓盛半帶威脅地“送客”出門,房中只留下他一人。
有些煩躁,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剛才為何會斷然拒絕舒豫天的提議,只是直覺上排斥著,想到不能留歸晚在相府中,他就無法抑制的心痛;想到要把送到那紅墻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絞。
他寵之之的子,他怎忍半點委屈?
罷了,罷了……
“議事完了還坐著干嗎呢?”書房門被推開,灼熱的線隨之而,樓澈睜開眼,在暈中,看到歸晚走了進來,清脆的聲音帶給他一平靜。
他揚起眉,還沒張口,看到歸晚踏進房中,帶著嫣然雅致的笑容,心中怦然一,話到中,沒有出聲。
心如明鏡,突然明白了。
滔天權勢,只手遮天……換來的,原來只是……
淺淺一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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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臉窒悶和不甘,回頭相府的額匾,神復雜。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輛馬車緩行而來,他跳上馬車,才坐定子,還來不及惋惜出聲,車早有一人盤坐著,姿勢古怪,笑看著他:“怎麼?看你的表,似乎很憾……”
“樓澈本是權之才,誰知也會如此死腦筋,”舒豫天看看對方,續說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麼?”
“可惜他敗相已現,看來我這邊也要輸了。”
車上人忍不住一陣笑出聲,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邊似乎也不盡順利,是贏是輸還沒有定論。再說了,你們個人輸贏又有什麼關系,最后得益的是整個家族。”
舒豫天臉稍緩,想起剛才在相府中的景,輕聲一嘆,不再說話。
馬車向西,在落霞余暉中,漸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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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載四年,初秋之際,朝廷風波不斷,雖無影響局勢之大事,小事卻接連不斷,黨派之爭愈演愈烈,連京城普通民眾都嗅到了些微氣息。
八月末,京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書彈劾戶部尚書。在奏折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戶部尚書為多年,貪贓枉法,以權謀私,甚至連戶部尚書所收取款目都標得一清二楚,有如親見。又哀呼此類員不除,難以平民憤,難以肅朝綱,奏章所寫,文筆犀利,飽含。就在第二天,皇上雖沒有明言,卻已有落案查實的意思。當朝首輔樓相不置可否。
第二日,又有工部員彈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間,為先皇所編寫的史書中用意不良,有先皇的險惡用意。頓時,翰林小吏從原告淪為被告。朝堂之上,兩派人爭論不休。
這個事件拉開了天載四年黨派之爭的序幕,后史把它稱為“翰林上書”。有后代歷史學家指出,這個事件僅僅是把幾年來小范圍的黨爭拉到了一個大舞臺上,同時,這也是皇上與樓澈的第一次正面鋒,都有著試探對方的含義。而那個翰林小吏和工部員,僅僅只是這場鋒的開路先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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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依舊,紅楓翩然。
自那場談之后,樓澈對舒豫天多出幾分戒備,但并未采取任何行,原因無他,此刻分出力與人手來對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會直接影響到相府的實力,況且對付舒豫天容易,要鏟除在南方基穩扎的舒家卻并非易事。
同時,他對舒家產生了極大的疑慮。皇宮后院之事,自從鄭锍親掌之后,消息極難打聽,而舒豫天在書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對宮中之事了如指掌。難道他在宮中也有應?
不聲地繼續利用舒氏,樓澈顯得萬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靜,按部就班地進行部署,等著朝廷風雨的來臨。
朝廷之勢已經是山雨來風滿樓。樓府外院員進出議事,張忙碌;而院之中,卻依然是歡聲笑語,不解憂愁。
院中,丫鬟家仆笑容依舊,沒有經歷過磨難,他們堅信著,只要有樓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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