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令’何論啊……”
張熠覺得此話甚為刺心。他人尚且年輕,不曾在朝沾汙,父子,君臣的道義被墨淋金燙,直愣愣明晃晃地寫在書冊上。是以,他想不明白自己這個大哥,想在,又能在這些大義之間抓攫些什麼。
“大哥,我知道父親對你和徐夫人過於嚴苛令你心生怨懟,但家事國事豈可混為一談!”
趙謙聞話在旁小聲刺兒道:“嗬,豎子。”
張熠牙火竄齦,“你說什麼!”
說罷,掄拳就要上去,幾步蹣跚還未近,就已被趙謙撐臂一把截住。順勢彎腰撿起席銀丟掉的那一把柳條子,在手裡掄了幾轉兒。
“小二郎君,我勸你還是回去,不要在這兒丟人現眼。”
張熠看著那把柳條子,又看向絞袖立在張鐸後的席銀。
“縱婢辱士……”
說著又看向張鐸話語切齒,說至恨深之兩戰戰。
“還要縱黨誤國,張退寒,你本不配立我張家之門!”
“那你們要我如何。”
張鐸抬眼,指向席銀:“哪怕浮萍流雲,傍了我也汙了是吧。要如何?綁了教給你置,還是,”
說著反手指向趙謙:“還是綁他上殿請罪。”
張熠頓足道:“你這是顧左右而言他,父親要你為國行大義……”
“聽不明白!”
“你裝聾作啞!”
“誰在裝聾作啞你心裡清楚!”
“張退寒!”
“你回去問問張奚,他認不認,浮屠塌,金鐸墮,焚。”
“你……”
“拖他出去。”
江淩等人聞令,上前架起張熠兩脅,向外拖行。
張熠紅眼梗脖,口中斥罵不停:“張退寒,你我張姓,父親言傳二十年之久,你為什麼就不肯從張家門風,為何非要倒行逆施,辱自己,辱家門!你如此行徑,為父母所恥辱,亦為兄妹所恥!”
張鐸背閤眼,掌握拳,越越。
趙謙聞言挽袖幾步了上去:“嗬你這人,你罵就算了,扯上人兄妹做什麼,你怎比得了平宣……”
一群人鬨鬧而出。
前門圍聚的婢仆也都各歸職位。
月東昇而出,獨照二人影。
“郎主。“
“嗯。”
“奴……是不是做得不對。”
站他麵前,孤零零地攪著腰間的絛帶,麵惶恐,看著腳尖,不敢抬頭。
“我不是說了,做得尚可,為什麼會這麼問。”
“縱……”
有些猶豫,吐了一個字便咬了。
“問清楚,我一向聽不懂子藏下來的話。”
“是……”
低頭應了一聲,這才抬眼向他:“縱婢辱士……是什麼意思……”
“婢,指的你,隸於士族,擔勞做役,士,指的是禮樂之下的儒生,他們心奉:‘修,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並以此為大義。婢仆不得辱冇士者,是因為奴仆心私,而士者為公,國之大,皆倚仗士者,是以尊卑有彆,上下分明。為婢者,若辱國士,則罪比辱國。”
他話音剛落,席銀便撲跪下來。
“奴知錯了。”
張鐸低頭看向伏跪的席銀,平道:“你為何會在意這一句話。”
席銀子伏得極低,手指在額前悄悄地摳握。
“因為……奴聽了他與郎主說的話,奴……雖然聽不懂,但奴心裡很慚愧,他……他不是清談居的雪龍沙,所以奴不該這樣對他。”
張鐸聞話,沉默無言。
良久,方道:“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膝頭一。
“奴愚笨,實在……實在是全然不懂,不知道從何問起。”
風平月靜。
席銀忽覺眼前落下一道青灰的影子,接著,話便直接落在了的耳旁。
“你第一句就問得很好。錯也認得對。”
席銀抬起頭,見張鐸半屈一膝蹲在麵前。
“知愧方識禮。席銀,這一層冇有人教你,是你自己悟到的。”
“奴自己悟到的……”
“對。你自己悟到的。這個道理,可延為:‘刑不上大夫’,出自《禮記.曲禮上》一篇。說的是:大夫犯了法可以殺死但是不要折磨他們。後麵還有一句話,恰可恕你。”
“是……什麼。”
“禮不下庶人。說的是:不向庶民苛求完好的禮節。”
席銀覺得這話中似帶有某種貶斥,但不敢明問,也不敢質疑。
神黯然地看著地上的影子。
“奴……懂了。”
誰知話剛說完,卻聽他道;“但這兩句話,我向來喜歡反說。刑上大夫,禮下庶人。聽得懂嗎?”
席銀怯怯地搖了搖頭。
子離儒家《周禮》過於遠了,哪怕張鐸解得淺顯,還不甚明白。
但那個反說,卻令莫名地心脈震。
刑上大夫,禮下庶人。
陋的認識,不會局於文字上的解釋。
所以,理解到的意義是一副圖景,常年困於泥淖的燕雀,忽聽金鐸撞鳴之聲,振翅起,繼而化為鷹鶴,直衝雲霄。
是時天高雲淡,疏朗清明。
“蠢。”
張鐸乾冷地吐了兩個字。
除了三分斥責之外,剩下的竟是七分失落。
這世上,慧明如陳孝,赤忱如趙謙,他們都能聽明白他其意所指,但他們永不會認可他。
於是他很想眼前這個人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奈何不識字,冇有讀過一日的書。
所以,被他罵了就悄悄的,不敢大聲說話。
“席銀。”
了重話,突又聽張鐸喚,忙輕聲應道:“在。”
“從明日起,江沁教你識字。”
“奴愚笨……”
“愚笨就苦學!”
被他吼得肩膀一瑟。
“是……”
“從《急就章》開始識起。千把個字,一日百字,十五日為限,我會親考。屆時若一字識寫錯……”
“奴不敢!奴一定用心。”
***
席銀習字的日子,過起來如流雲翻覆。
江沁不得清談居,便在矮梅下搭了一座石臺,書刀,研,筆,紙,都是張鐸給的,江沁不能私用,便用一枝梅枝為筆,以清水為墨,石臺為紙張,教席銀寫字。
那本《急就章》是張鐸臨摹皇象章草的寫本,去蠶頭留燕尾,凝重、含蓄,筆意多隸,筆劃雖有牽,但有法度,字字獨立斂。橫、捺、點畫多作波磔,縱橫自然。
但其用筆之力過於剛,極其不適於子臨寫,江沁原本說替席銀找一本楷字本,張鐸卻不準許。而席銀也有幾分執意,寫不像就拚命地寫。一個“急”字就寫了百遍有餘。
一晃十日即過。
人手中的字跡,不過是筆畫架構端正與否的差彆。
而清談居外,卻是風雲變化。
雲州城一戰,龐見大敗,鄭揚留下的十萬大軍,幾乎折損怠儘。
劉必親臨雲州城,叛軍士氣鼓舞。直霽山山麓安營紮寨,劍指的最後一道關隘。
前線軍報傳回時,皇帝在太極殿上當殿驚駭嘔,被抬送回寢殿。
張奚與尚書令常肅立於太極殿外。
流雲如綢,頭頂失孤的燕雀之輩,哀鳴盤旋。張奚著地上苔蘚的青,沉默不語。
常肅道:“中書監的杖傷還未痊癒?”
張奚握拳道:“尚書令有話直言。”
常肅道:“你我皆不軍務,連曹錦的軍隊馳援不急都算不到……這實在是……哎!”
他憤而拍。
“雲州城已破,我等該為陛下上何策,難道真的要南渡遷都?”
“失則是失帝威,萬死之言,你也敢說!”
“那大司馬有何良策?”
張奚仰麵而笑:“陛下曾遣你去問過中書監的病吧。”
常肅一怔,而後斥道:“豎子,狂然無禮!”
“那你為何又要問他的病況。”
“我……”
“嗬……”
張奚輕笑了一聲,下玉石階,走進流雲影下。
“你也無非是看著,雲州城被破,叛軍至,放眼朝上,除了那豎子,再無人可倚吧……”
常肅跟下玉階道:“話不能這麼說,此乃國之生死存亡之際,若他能擔平叛之大任,其罪自可旁論。”
張奚轉道:“枉你也是剛毅直言之輩,竟也說出此等無道之言。他上逆君威,下結逆黨,此等大罪,死有餘辜,怎可旁論!”
常肅上前一步,懇道:“張司馬,我知道你視中書監為你張氏逆子,但我們為臣者,忠的是君,國之不國,何來君威可言啊!”
張奚頓下腳步。
一隻孤雁哀鳴著飛過二人的頭頂。
天風之中竟然帶著一淡淡的腥之氣。
張奚突然仰頭笑了一聲。
“尚書令,你知道,中書監讓吾子帶了一句什麼話給我嗎?”
“何話?”
張奚向那隻孤雁。雁背後是孤獨的九層浮屠,金鈴寒聲,風送十裡。
“他問我認不認:浮屠塌,金鐸墮,焚。”
常肅一愣,旋即道:“竟狂妄至此!”
張奚閉上眼睛:“尚書令。你說,我該不該認。”
常肅張了張口,不知如何應答,太極殿外,宮人肅穆,但幡旗影。
張奚笑了一聲:“你早已不是第一個言不由衷之人了。不過有一句話,你是對的。”
說著,他睜開眼睛:“我們忠的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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