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宇晟不知自己是怎麼樣離開的會場。所有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看著他,他曾經面對過很多困難,尤其是最近這一段時期。但是即使面對再多的困難,他也從來沒有真正絕過,只是這一次,他覺得自己絕了。
在中國,談到心理疾病,似乎人人都有一個誤區,包括很多醫生都不甚了了。何況他要怎麼解釋呢?縱然他有一萬個問心無愧,而現在,他百口莫辯。記者們在震驚之后都漸漸反應過來,七八舌地要求提問,場面徹底失控,最后是馮主任匆匆宣布聽證會結束,然后指引專家首先退場。
聶宇晟最后稍微清醒一些,已經被人拖進了隔壁的小會議室,還有人遞給他一杯熱茶。他像個無助的孩子似的,捧著那只茶杯,全發冷,真正深切的寒意正從心底涌起。了解他在國時期況的人不多,知道他看過很多次心理醫生的人,就更不多了。病人家屬今天這一場大鬧,幾乎完全是針對他本人,這不像普通的醫鬧,這是蓄謀已久,計劃周。
他抬頭看了看,方主任就站在他邊,還有老董和小閔,幾位同事都關切地盯著他,似乎怕他突然會失控干出什麼傻事似的。見他似乎漸漸地醒悟過來,方主任說:“小聶,到底怎麼回事?病人家屬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不知道……”
老董了句話:“小聶,我們都相信你。可是外頭那些記者一定會寫的,你要當心啊……”
小閔說:“師兄,你到底得罪什麼人了?還是結了什麼仇家?怎麼會有人跟病人家屬串通好了,這麼整你啊!”
不管同事們說什麼,聶宇晟心頭都是一片茫然,今天的事就像一個接一個的晴天霹靂,而且幾乎每一個驚雷,都在自己頭頂響起。記者們會怎麼寫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執業生涯怕是完了。醫院在強大的輿論力之下,一定會做出最保守的反應。縱然他沒有錯,縱然他問心無愧,醫院也不能保他了。
他曾經為之努力十年,并打算為之驕傲一生的事業。
學醫的機說起來是很天真可笑的,可是真正踏醫學院的大門,他卻是真心愿意為之奉獻一生。在臨床工作,再苦他也沒覺得苦過,手臺上一站好幾個小時,病人轉危為安的那一瞬間,他覺得是天下所有財富都難以換來的快樂與就。所以即使聶東遠一再想要他回去東遠公司工作,即使醫院的工資在父親眼里實在是不值得一提,但他仍舊近乎頑固地堅持了這麼多年。
他是個心眼耿直的人,一個人,就可以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不會變。同樣,喜歡從事一份職業,也會喜歡十年,二十年,甚至作為一生的追求。
父親病重之后他被迫臨時接手東遠的工作,但他一直只視作臨時,他想他終究還是有一天會回來的,回到醫院,因為他喜歡做臨床醫生。
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執業生涯,就要這麼快畫上一個句號。
方主任比他更痛苦,他知道聶宇晟的天分,將他視作最好的心外科接班人,手把手地教他,連他自己帶的博士生們都知道,老師最偏的人是聶宇晟。但博士生們也都服氣,聶宇晟的技沒話說,同樣是做手,他的作永遠最準確,他的判斷永遠最靈敏。再高的難度似乎都難不倒他,他敢從最刁鉆的角度獲取標本,他能冒風險只為了搶救病人。
“小聶,我去跟院長說,這事你別急。”
聶宇晟幽幽地回過神來,他要想一想,才明白方主任在說什麼。他幾乎是本能地知道方主任想要干什麼了,他拉住了方主任的服,像小孩子般祈求:“您別去,別再搭上您了!心外科了我可以,了您不行。”
方主任說:“胡說!我們心外科是一個集,集你知道嗎?集就是了誰也不行!你以為你是一個人嗎?你是心外的一分子!”
聶宇晟對老董說:“師兄,你看著主任,我去見院長。”
老董起來:“聶宇晟,你別犯傻!那些人青口白牙的,說什麼就是什麼了?總還得有個調查取證的過程……”
聶宇晟苦笑了一下,說:“今天不就已經調查取證了嗎?”
他轉就往外走,方主任大急,說:“聶宇晟,你給我回來!你見院長干什麼?要見院長也是我去!臭小子!”
老董見方主任發了急,心一橫就真把門攔上了,說:“老師,您別去了,小聶他能理!”
“他理個屁!”方主任說,“他就是心一橫,豁出去這輩子不干醫生了,也要保我們心外科,也要把我們普仁的牌子保住……”
聶宇晟在院長辦公室出了自己的牌,主管業務的副院長再三挽留,因為這位副院長也是外科出,是個老派的技派,所以說話格外氣:“我們醫院沒有錯!就是沒有錯!大不了再申請衛生部派專家組來!普仁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如果我們犯了錯,那我們被罵好了,該怎麼理就怎麼理。現在我們毫無錯,小聶你的辭職我不能答應!堅決不答應!他們怎麼鬧怎麼鬧!大不了起訴到法院,我們應訴!”
聶宇晟等院長發完了脾氣,才靜靜地說:“院長,算了吧,您教過我們,以大局為重。再讓他們鬧下去,醫院就沒辦法正常工作了。上次理醫療事故的時候劉院長說過,知道我們不服氣,他也不服氣。可是我們是醫院,我們必須盡快地理這些事,以便救治更多的病人。”
“可是十年學醫,你今天就這樣放棄……”
聶宇晟突然笑了笑:“院長,記得剛剛到醫院來上班的時候,方主任問過我,十年學醫,學到醫生生涯什麼為最重了嗎?當時我蒙了,說技最重。方主任一字一頓地告訴我,病人最重。”
聽到他這樣說,副院長什麼話也沒說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長嘆了一口氣。
從院辦出來,聶宇晟回到心外科,還有一些事要接。方主任被新生兒科走了,哪怕今天心外科是公開聽證會,但婦產科一個產婦剛剛剖腹產一個全紫紺的新生兒,婦產科會同新生兒科全力搶救之后,發現新生兒有特別復雜的心管畸形,新生兒科的主任一看不行,馬上又打電話給方主任,立刻就決定會診手了。
醫院就是這樣,哪怕天塌下來了,該搶救病人的時候,就得先搶救病人。
聶宇晟請了一段時間的事假,他收治進來的病人基本上都出院了,所以事并不多,接辦得很快。
老董也進了手室,替方主任當助手。只有小閔眼圈都紅了,尤其聶宇晟出所有的病人病歷,收拾了個人品,最后說“我走了”的時候,小閔簡直要哭了,說:“師兄,你等老師回來再走,老師要是回來看不到你怎麼辦……”
聶宇晟倒笑了笑,說:“傻話,我是辭職不干了,又不是出走到天涯海角去,你們幾時想見我,幾時給我打電話,師兄請你們吃飯。”
聶宇晟辭職的事因為太突然,所以并沒有傳開。今天醫院的聽證會,很多人都聽到了消息,他走過心外科的走廊,很多醫生護士,都特意停下來跟他打招呼,安他兩句。從電梯下來,遇見的每一位同事,都以為他只是聽證會結束臨時離開,所以都只笑著跟他點頭打招呼,聶宇晟也笑著點點頭,好像平常下班的樣子。一直到了停車場之后,回頭看一看外科大樓,聶宇晟才覺得心底那酸,揮之不去。
有無數次半夜急診電話把他醒,他開車停在這里,走向燈火輝煌的外科大樓。有無數次他結束加班,拖著手臺上站麻木了的雙,走到停車場找尋自己的車子,只是哪一次都沒有這次讓他覺得留。他站在停車場里,久久回三十八層的外科大樓,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打開車門上車。
停車場出口的保安一看是他,習慣地等著他拿出停車卡,但是聶宇晟的停車卡已經連同牌等工作證件一起出去了,他大約記得院外車輛的停車費用是按小時收的,一小時多錢他倒記不住了,于是打開錢包找出一張一百塊給保安。保安愣了一下,笑著問:“聶醫生,今天忘記帶卡啦?算了算了,您走吧,下次再算到卡上得了。”一邊說一邊就把升降桿打開了。
聶宇晟說:“沒有下次了,這次就算吧。”
保安滿腔疑,猶猶豫豫地接過錢,又找了零錢給他。聶宇晟接過零錢,向保安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保安只覺得他今天神有些特別,倒也沒有多想。
聶宇晟把車開出了醫院,心下還是一片茫然的。今天的事來得太快,發生得太突然,一直到現在,他才漸漸地反應過來。父親病重,東遠危機,他一直于一種高度繃和忙碌的狀態,雖然很累,但他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己將來會做什麼。他只是在短暫地應付突然出現的危機,他知道危機總有結束的一天,他有回到臨床的一天。現在這種狀態突然一下子改變了,就像是一生的目標戛然而止,他不再是個醫生了。
就像一腳踏了空,就像大手結束之后的疲憊,困意漸漸來襲,余下的只有一種空落落的難。他覺得自己像是迷失了方向,在再悉不過的城市里,在幾乎如同管一般錯綜復雜的街巷里。他茫然地握著方向盤,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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