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換上士子的白,上表兄邵澤,便與李嬤嬤一起坐馬車出了門。
靈州城的市坊位于羅城之東,占兩坊之地,四周環繞市墻,東南西北各開二門。
墻有順墻小街通往四周貯存貨的邸鋪。市場中有縱橫四街,中心建有市樓,市局與平準局便設于樓中。
全市分為四大區,按所賣貨的種類分為近兩百行,店肆以千計,要全逛完,恐怕三日三夜都不夠。
沈宜秋一行到市坊南門外時,才堪堪過午時,市坊中已經人洶涌,時不時有牽著駱駝的西域商人從旁邊經過,駝鈴馬鈴與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沈宜秋先去書肆與筆墨鋪子逛了逛,買了些西域產的料和紙,接著便與李嬤嬤去干果行,采買過幾日祭奠母親用的供品。
幾人邊看邊走,經過一爿賣菓子煎的鋪子,店主正在為一個客人稱林檎干,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計,沖著李嬤嬤道:“李大娘,是你嗎?”
李嬤嬤停住腳步,瞇著眼睛辨認了一會兒,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石三郎,你的鋪子搬到這里來啦?”
店主人迅速稱好貨,打發走客人,便即跑出來:“大娘什麼時候回靈州的?”
李嬤嬤道:“回來月余。”
店主人又打量了沈宜秋一會兒,出困之:“這位是……”
李嬤嬤道:“這兩位都是我們夫人娘家外甥。”
店主道:“可是沈夫人?”
一拍大:“我就說看著怪眼的,原來是沈夫人的家人。”
“幾位且稍等片刻。”店主人說著返回了鋪子里,不一會兒便提著一大包東西出來,往李嬤嬤籃子里塞:“剛從西州和沙洲來的干果,一點心意,李大娘拿著。”
李嬤嬤哪里肯白,便要付錢,店主道:“當年我惹了非,縣令冤枉,多虧沈使君替我翻案,我這條命是沈使君救的,這點東西值當什麼。”
店主的嗓門很大,兩人一通推讓,很快便引來其他店主和客人的圍觀,石大郎對著眾人道:“這位是沈使君夫人的家人!”
眾店主一聽,都忙不迭地從自己鋪子里包了東西,走出來往李嬤嬤籃子里塞,竟將鋪子前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來買東西的百姓也紛紛從自己的籃子、背囊中抓了剛買的東西往李嬤嬤籃子里塞。
李嬤嬤的籃子很快被塞得滿滿當當,眾人便將東西往幾人的手里、懷里塞。
沈宜秋和邵澤都這場面驚得目瞪口呆,連聲道:“不能白拿諸位的東西。”
可他們微弱的聲音很快便淹沒在眾人七八舌的稱頌中。
“承六年大旱,多虧沈使君開倉放糧,連自己府里的米糧也拿出來接濟貧苦人……”
“原先這市坊里都是草棚,當年大火,燒死好幾百號人,沈使君到任以后都改了瓦屋,又開了水渠……”
“沈使君建的學堂,貧苦人家的孩子也能去聽講,夫子的束脩都是使君和夫人出的……”
……
又有人問:“李大娘,使君家的小娘子回了長安可好?嫁人不曾?”
李嬤嬤瞥了一眼沈宜秋,笑道:“我們小娘子如今是太子妃娘娘了,過得很好,多謝各位關心。”
皇太子大婚的敕詔自然下達了天下各州府,但普通百姓多有不知太子妃家世份的。
一聽這話,周圍一片嘩然,都道好人自有福報,也只有沈使君家的小娘子配得上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沈宜秋角不覺漾起微笑,回頭在給尉遲越的回信中提一,不知他的尾要翹到哪里去。
更有熱心的大嬸大娘注意到沈夫人兩個眉清目秀的“娘家外甥”,殷勤問道:“兩位小郎君可有家室了,我們坊中有位小娘子,家世人品樣樣好……”
沈宜秋和邵澤無可奈何:“某等已經定下親事,有勞諸位。”
幾人被圍了小半個時辰,還是石店主扯著嗓子吼了一聲:“兩位小郎君和李大娘還有正事忙呢,都別擋著人家的道了!”
眾人這才意猶未盡地慢慢散開。
三人好容易從熱的百姓中突圍,手中提著,懷里抱著,再也拿不下什麼,集市也逛不了。
李嬤嬤無奈道:“以前就是這樣,我們刺史府的下人都不敢自己上集市。”
頓了頓,眼中淚閃閃:“沒想到十多年過去,靈州的百姓還記著郎君和夫人的好……”
沈宜秋亦是慨然:“阿耶常說,他在靈州六年,并無什麼值得稱道的功績,只是努力盡刺史之責而已,百姓的戴常他惶恐難安,愧不敢當。”
三人一行說一行往坊外走,還未走到南門口,遠遠看見一人快馬奔來,有幾分眼。
轉眼間那人到了近,卻是賈七。
賈七一勒馬韁,翻下馬,匆匆向沈宜秋行了一禮,低聲音道:“林公子,周將軍請公子回府,有要事稟報。”
沈宜秋見他一掃往日的玩世不恭,眉宇間盡是焦灼,心不由一沉,知道市坊中人來人往不是說話的地方,但還是按捺不住,小聲問道:“劉公子無恙?”
賈七搖搖頭:“不是劉公子那頭出事,詳細形屬下亦不知,周將軍只屬下來找林公子。”
沈宜秋本以為是尉遲越在涼州遇到什麼不測,聽賈七這麼一說,心里略松,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車前,上了馬車,便即讓輿人即刻驅車回府。
回到刺史府,沈宜秋下了車,一刻也不敢耽擱,連一口茶都沒顧上喝,立即人去請羽林中郎將周洵。
領命去通稟的黃門剛走到院門外,便撞上了周洵,原來他一聽說太子妃回府,便即匆匆趕來。
周洵走進堂中,向沈宜秋草草施了一禮:“末將拜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打量了他一眼,只見他目沉郁,雙眉鎖,便知絕非小事,定了定神道:“周將軍請坐,不知有何變故?”
周洵道:“啟稟娘娘,末將接到軍報,突騎施大舉寇邊,大軍已至定遠。”
沈宜秋一怔,旋即皺起眉頭,自從突厥向大燕稱臣,各部已經安分了幾十年,不久前的元旦還有突騎施使者前來進獻貢。
一邊思忖一邊道:“如今是春季,又無旱災,北狄突然犯邊,甚是蹊蹺,莫非與這次的議和有關?”
周洵未料聽說北狄寇邊,沒有驚慌失措,卻與他正經討論起邊關局勢來,心中微訝,但他不耐煩與一個久居宅的流之輩討論正事,挑挑眉道:“娘娘不必過問這些,末將懇請護送娘娘盡快啟程回長安。”
沈宜秋答非所問:“突騎施軍有多人?”
周洵的繃一線,煩躁溢于言表:“回稟娘娘,約有十萬之眾。”
他以為太子妃聽見敵軍有十萬之眾,定會大驚失,誰知只是點點頭,神雖凝重,卻未半點慌張之,甚至連手中的茶杯都是穩穩當當。
周洵不覺有些疑,連他聽到軍報時都有些張皇失措,緩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轉念一想,這些深宅婦人大約不知道十萬騎兵意味著什麼。
正想著,沈宜秋又道:“敢問周將軍,靈州城可有危險?”
周洵急著點兵開拔,哪有閑心向一個婦人解釋這些事,便道:“眼下當務之急是盡快護送娘娘回長安。”
沈宜秋不以為忤,平靜地道:“請周將軍見諒,靈州是我半個故鄉,若不問個清楚明白,請恕我不能從命。”
說著抿了一口茶,一副巋然不的模樣。
周洵沉下臉盯著,沈宜秋不閃不避,目平靜而堅定。
周將軍片刻后敗下陣來,只得耐著子道:“朔方軍在靈武尚有兩萬兵力,北狄進犯,前去西州的朔方軍定會回救,邠州亦有駐軍,援軍半月便可至靈州。靈州城墻高城固,除了靈武的朔方軍之外,城中尚有州兵三千,只要守住半月,待援軍解圍便可。”
沈宜秋凝視他一會兒,見他神坦然,并無什麼瞞,便點點頭:“好,我們盡快。”
周洵本以為要廢一番口舌,未料這麼爽快便答應了,一時有些語塞,半晌才道:“末將這便回營整軍。”
沈宜秋想留在靈州,但也明白,自己這個當朝太子妃留在城里,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招禍。
周洵說的這些基本屬實,與對局勢的判斷基本吻合。
翌日清晨,沈宜秋辭別了謝刺史,便與周洵統領的一千衛離開了靈州城。
臨行前,沈宜秋派人將他們離開靈州的消息送往涼州,一來安尉遲越的心,二來也讓他了解自己的行蹤。
一行人仍舊按原路返回,為免夜長夢多,周洵下令倍道行軍,四日后便抵達積石嶺。
不斷有馬鋪的信使將最新的戰況送達周洵。
第五日早晨,大軍拔營,正要出發,沈宜秋見到周洵,發現他面容憔悴,滿眼,心中便有幾分懷疑。
戰況不容樂觀是知道的,突騎施人一日便攻下定遠城,城中五千守軍全軍覆沒。
敵軍奪了民夫糧草,便即繼續向西南奔襲。
第二日,新堡守軍懾于敵人兵鋒,不戰而降。
若是再輕易打下懷遠,再往前便是靈武了。
沈宜秋佯裝不經意地問道:“周將軍,可是懷遠有消息傳來?”
周洵目閃爍了一下:“昨日懷遠城失陷了。”
沈宜秋心往下一沉,他毫不遲疑便說出懷遠城失陷,定然有比這更壞的事發生。
盯著周洵道:“周將軍,是不是靈州出了事?還請如實相告。”
周洵只覺太子妃兩道目仿佛兩柄利劍,將他整個人穿,他焦枯的微微打,額上沁出冷汗。
半晌,終于嘆了口氣道:“回稟娘娘,昨夜靈武傳來消息,駐扎該地的朔方軍遭遇突騎施前鋒,在河邊戰,已盡數覆沒……”
沈宜秋臉白了白:“為何不退守城中?”
周洵咬了咬下:“朔方軍主將羅將軍隨大軍前往西州,留下的聲兩萬兵力由裨將竇統領,此人好大喜功,以為突騎施人長途奔襲,疲敝之軍不足為懼,便在河邊與之一戰,不過兩個時辰便潰不軍,竇亦被斬于馬下……”
沈宜秋道:“還剩下多人馬?”
周洵道:“退回城中的大約有兩千人。”
沈宜秋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兩萬兵馬,縱然這人數有些虛,一萬六七總是有的,半日之便被殺得只剩兩千人,酷烈可想而知。
如今除了這兩千殘軍,便只剩下城中的三千州兵。這些州府兵極征戰沙場,幾乎沒有什麼對敵的經驗,那兩千朔方軍剛剛遭遇一場屠戮,又沒了主將,恐怕已了陣腳。
要守住十日,談何容易。
沈宜秋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周將軍,我要回靈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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