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侍疾便侍疾,每日三回湯藥,回回挽著袖子端著碗,親手一勺勺喂到郭賢妃的里,賢妃大約是其孝誠,回回涕淚滂沱、泣不聲。
太子妃的孝行傳遍了蓬萊宮,闔宮上下口稱贊,都道郭賢妃好福氣,有太子妃出力,困擾多年的頑疾看來終于能連拔除了。
尉遲越自然也聽聞了沈宜秋的所作所為,不由啼笑皆非。
生母罹患頭風多年,他也深其苦——自打皇帝去了華清宮,的便宜病有一大半是沖著兒子發作。
奈何他同胞弟弟心如鐵,在王府中穩如磐石,郭賢妃區區一陣頭風吹他不,郭賢妃無法,幾次一來便也不去自討沒趣,只沖著大兒子一個使力。
這回生母把手得這樣長,也實在該點教訓。如今在太子妃手上吃了個大虧,一年半載怕是不會再發病了。
不過沈宜秋這般毫不留,他也未免有些然——不看僧面看佛面,郭賢妃無論怎麼不是,究竟是他生母,沈宜秋這輩子無所顧忌,自是因為不在意他的緣故,也不怕因此與他生出嫌隙,非但不怕,大約還求之不得。
尉遲越不能真生母連喝半年苦藥,何況太子妃在飛霜殿樂不思蜀,東宮仿佛突然空落落的,他夜夜孤枕寒衾,滋味也著實不太好。
他耐著子等了三日,翌日清晨,便命黃門備車馬,前往蓬萊宮。
沈宜秋在飛霜殿過得十分愜意,殿中宮人、侍都明白這位不好惹,都小心翼翼侍奉著,比伺候郭賢妃還無微不至。
除了每日三頓雷打不地“侍奉湯藥”,其他時候便在西側殿中,讀讀書,喝喝茶,吃吃菓子,不用在太子跟前裝模作樣,比在承恩殿時還清閑逍遙。
這一日早晨,照例湘娥盯著飛霜殿的宮人煎藥——為免落人話柄,湯藥東宮的人一概不沾手,只在一旁監督,藥材絕不能短斤缺兩,尤其是黃連,更是一銖也不能。
待藥煎完,便宮人送去郭賢妃的寢堂。
郭賢妃正靠在床上做繡活,遠遠聽見泠泠的環佩聲,心頭一跳,針沒拿穩,一個不小心了手指,蔥似的指尖上頓時涌出一顆珠,宮人余珠兒忙替用絹帕包扎起來。
沈宜秋繞過屏風,便看見榻邊擱著一只做了一半的云紋綾足,邊緣繡了竹節紋,顯是年輕男子的事。
一見便知此是替五皇子做的。尉遲越從小到大幾乎不曾穿過生母親手的。
他剛出生那會兒,賢妃年紀小,又一心想著早些養好子固寵,哪里耐煩照顧孩子,故而尉遲越出生后便是由母、宮人帶大的。
長到兩三歲時,他漸漸曉事,想和母親親近,可賢妃忙著與新人爭寵,每日變著法子討好皇帝,哪里顧得上他。
后來尉遲越去了甘殿,養在張皇后膝下,賢妃雖一力促此事,可眼見太子孺慕嫡母,又覺這兒子不再屬于。
五皇子卻是在邊長大,眉眼又肖似,比起偶爾見面的長子,孰輕孰重、孰親孰疏,自是不言而喻。
張皇后自也不會多此一舉,所以尉遲越從小到大的,不是繡坊便是邊宮人做的。
沈宜秋不想起上輩子,第一次捧出自己親手制的,尉遲越眼里一閃而過的。為了這點,不知多次熬紅雙眼,徹夜替他裳。
回過神來,自嘲地一笑,尉遲越怎會缺這幾件裳,那時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去憐惜他,殊不知自己才是傻得可憐。
沈宜秋摒除雜念,上前向賢妃施了一禮:“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郭賢妃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昨夜服完藥,不能喝水不能吃,直苦得輾轉難眠,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著。
此時沒有別人在,也懶得與太子妃虛與委蛇,并不搭腔,只是冷哼了一聲。
沈宜秋毫不著惱,若無其事端起碗,舀了湯藥喂過去。
郭賢妃喝了兩勺,忽然失聲痛哭起來,接連灌了三天苦藥,已經夠了。
沈宜秋無于衷,又舀起第三勺遞到邊:“娘娘請喝藥。”
賢妃再也忍不下去,竟像個孩一樣搖頭撒潑:“不喝,我不喝!”
沈宜秋淡淡道:“娘娘不喝藥,風疾怎會好?”
郭賢妃瞪視片刻,忽然氣上來,不管不顧地一揚手,只聽嘩啦一聲響,越窯瓷碗摔在金磚地上,碎了七八瓣,一碗湯藥全灑在沈宜秋上,碎瓷片迸濺起來,在雪白的手腕上刮了一下,劃出道一寸來長的口子,頓時滲出殷紅的來。
郭賢妃本是要揮開沈宜秋,不想沒拿穩摔了碗,此時見手上流,又氣又怕,索伏倒在余珠兒懷里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道:“老天何不將我收了去,為何降下天煞孤星來折磨我……”
話音未落,只聽遠傳來一道冷冷的聲音:“誰是天煞孤星?”
隨即便是宮人齊刷刷跪倒的聲音:“請太子殿下安。”
郭賢妃大驚失,只覺一寒意順著脊柱往上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平日雖然在兒子面前撒賣癡,但心里有弦繃著,知道他的底線在哪里,不敢越雷池一步——對這個兒子,還是有些發怵的。
尉遲越看了一眼沈宜秋,只見上灑滿藥湯,襟被染棕褐,說不出的狼狽。
他的目落到手上,只見皓白手腕上,一道傷口正往外滲,雪白襯著殷紅鮮,讓他又想起上輩子靈堂里看到的那一幕。
他不由自主地避開視線,走過去扶站起,對宮人道:“去尚藥局請醫。”
沈宜秋道:“不必勞醫,傷口很淺,上點藥包扎一下便是。”
尉遲越默不作聲地拉起的手腕一看,冷聲道:“這還淺?”
他當即從懷中取出潔凈的絹帕,替簡單包扎了一下。
郭賢妃看在眼里,心里一陣酸楚,生母在這里人磋磨,他卻只知心疼新婦,嚅了嚅,正要說話,尉遲越一眼掃過來,讓生生把話咽了下去。
尉遲越道:“母妃方才說誰是天煞孤星?”
他的語氣微涼,波瀾不興,可聽在郭賢妃耳朵里,卻如一道驚雷。
心驚跳,囁嚅道:“不是……”
尉遲越不聽辯解,看向余珠兒:“娘娘糊涂,你們這些做下人的不知勸諫,任由胡言語。來人,將這兩人打二十笞杖,逐出宮去。”
兩名宮人面如死灰,當即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告罪。
他指的兩人都是郭賢妃的心腹,尤其是余珠兒,更是與一起長大,同姊妹。
太子一聲令下,便即有黃門上前拉人。
郭賢妃見兒子了真格,頓時花容失,不管不顧地掀開衾被爬下床,一把抱住余珠兒,不讓黃門將帶走。
余珠兒握著賢妃的手,淚水漣漣道:“娘娘保重,珠兒先走一步了。”
郭賢妃轉頭對兒子道:“三郎,太子殿下,阿娘失言,向太子妃賠不是,求你放過珠兒這一回,阿娘邊就這麼兩個得用的人……”
尉遲越冷冷道:“母妃請自重。”
頓了頓又道:“母妃不必擔心無人可用,你放在東宮的十四人,兒子明日便替你送回來。”
郭賢妃臉一白,這些年陸陸續續往東宮安人手,自以為做得天無,誰知太子一清二楚,連數目都紋不錯。
尉遲越本以為生母沒什麼惡意,往東宮安耳目,不過是放心不下他,便佯裝不知,由去折騰,誰知得寸進尺,將他的忍讓視為理所當然。
他掃了一眼榻上,冷不丁看見一只繡到一半的足,不必去看大小和紋樣,也知道是替他同胞弟弟的。
生母最惜貌,很做紅,生怕手指變得糙,除了偶爾向皇帝邀寵之外,能讓心甘愿拿起針線的,只有的子。
尉遲越看著生母,只覺無比陌生。他知道自己是眼前這婦人所生,可并不將他當作兒子,他也不能將當作阿娘。
張皇后是他的嫡母,卻也不是他阿娘——更像是一位師長,盡心盡責地教導他,將他培育為一個合格的儲君。
郭賢妃坐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尉遲越卻不再看一眼,行了個禮,拉起沈宜秋便往殿外走。
沈宜秋微微一怔,牽著的這只手修長有力,分明是年男子的手,此刻卻像不安的孩一般輕輕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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