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華清宮位于長安城東的昭應縣,去城六十余里。
尉遲越輕騎簡從,只帶了十余名侍衛,星夜啟程,從京城東面北端第一門通化門出,一路快馬加鞭,在第二日晌午抵達驪山北麓。
山間云霧彌漫,一行人從西邊的京門華清宮宮城,沿途街衢達,百廨舍和王公邸宅鱗次櫛比,雖名為離宮,卻儼然是座城池。
先時太子年,尚不能監國理政,皇帝便將整個朝廷一起搬到這驪山腳下,從十月一直住到來年春月。
那時候百羽衛,商賈繁會,如今太子監國,皇帝當起了甩手掌柜,這車馬闐咽、煙云相連的盛況便看不見了。
驕下的宮城,侈麗奢靡已極,卻又冷清寂寥。
尉遲越看在眼里,煞是痛,一言不發地騎馬穿過宮城,向山上宮殿行去。
離宮因地制宜,朱闕樓閣星羅棋布于青山綠水間,彼此間以廊道相連,人行其間,便如走在云上,四周綺樓繡戶令人目不暇接。
時不時有披輕紗羅,頭戴銀蓮花冠,作道打扮的宮人在閣道中穿行,遠有如神仙中人。
可惜太子殿下生來不諳風,玉宇瓊樓和婀娜人看在他眼里,全都是虛擲浪費的稅賦。
到得紫云觀前,便有道士打扮的小黃門出來迎接。
尉遲越命侍衛在外等候,自己下了馬覲見。
到得正殿中,小黃門通稟,出來的卻是一個侍和一個道士。
那侍是皇帝邊親信臣,道士是極皇帝寵幸的“大德”凈虛真人。
尉遲越缺乏慧,哪怕死而復生一次也沒有大徹大悟,一見這些神神叨叨的高道大德,一凡塵俗骨便不舒爽。
他掃了眼干瘦的紫道人,挑了挑眉,殊無恭敬之意,轉頭問那侍:“圣人何在?”
侍面難:“圣人昨日起閉關修行,七日后方能出關,有勞殿下稍待幾日,不知殿下下榻何?若是嫌院來往不便,這紫云觀中便有清凈的院舍,奴即刻命人掃榻……”
“不必了,”尉遲越打斷他道,“孤有要事稟告圣人,等不了七日。”
那侍左右為難,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大德”卻笑道:“圣人將有所,此次閉關干系重大,圣人特地囑咐,若非急軍,一概事宜皆等他出關后再行定奪,殿下見諒。”
說罷氣定神閑地作了個揖,他是當今天子親封的正三品金紫祿大夫,皇帝本人以“阿師”相稱,長安城中的王公貴族、肱之臣都對他禮遇有加,只盼著他在皇帝面前言幾句。
太子再怎麼尊貴也還不是皇帝,能不能登上帝位還是兩說。他日日與帝王相伴,料想太子必定忌憚他三分。
尉遲越點點頭:“既然真人這麼說,孤只能等了。”
凈虛真人微笑意,心道果然。
誰知尉遲越話鋒一轉:“嘗聞真人迄今已三百余歲,道深,出神化,想必水火不侵、刀槍不對真人而言不過雕蟲小技。”
他按了按腰間佩劍,半開玩笑道;“眼下圣人閉關,孤閑來無事,真人不如施展幾分與孤瞧瞧。”
他說得十分輕巧,語氣似是玩笑,但凌厲的眼風掃過,凈虛真人當下冷汗直冒、雙戰栗。
一旁的老侍唬了一跳,抬手抹抹額頭上的冷汗,忙打圓場:“殿下說笑了,刀劍無眼,若有個閃失,傷到真人……”
尉遲越道:“只有妖讒主的贗品才會凡鐵所傷,連街頭耍百戲的都能刀槍不,真人乃是真仙下界,自不在話下,你這是杞人之憂。”
說罷“鏘”一聲,把佩劍拔出五寸來許。
那凈虛真人再也忍不住,也不管出家人無需跪拜俗世帝王的規矩,仙風道骨全拋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抖著聲音道:“殿下九天真龍脈,凡鐵到了殿下手上也神兵利……小道修為淺薄,若貿然領,首異事小,污了殿下神兵寶劍,小道便是散盡修為也不能贖罪。”
尉遲越將劍推回鞘中,沉下臉冷聲道:“孤能見圣人了麼?”
凈虛真人忙不迭道:“殿下并非凡夫俗子,想來卻是無礙的,小道方才一時疏忽。”
尉遲越不屑再看他一眼,正了正襟,對那不住揩汗的老侍道:“領路。”
室煙霧繚繞,一濃郁的降真香直往人鼻子里鉆,掩蓋住若有似無的腐臭味。
重重帳幔中,分明傳出子的調笑聲。
尉遲越不皺了皺眉,當今早年游樂無度虧了子,如今年事漸高,力不從心,便開始信奉黃老之,妄想靠藥石益壽延年甚至長生不老,卻仍不知節制。
他在屏風前站定,由那老侍帳中通稟,片刻后,皇帝穿著中,披明黃道袍,披頭散發地走了出來。
那寬袍廣袖倒是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可惜走近了一瞧,只見他眼白渾濁,氣虛浮,形容枯槁,顯然是閉關與冠們徹夜研習道的緣故。
尉遲越抿抿,不聲地向皇帝行禮:“兒臣參見圣人。”
他頓了頓,著鼻子道:“打擾圣人清修,兒臣慚愧之至。”
皇帝塌腰坐在榻上,打了個呵欠,乜了兒子一眼:“何事如此急?”
尉遲越三言兩語說明來意,皇帝臉越發不豫,不過還是點點頭道:“你年紀不小了,是該娶妻了。既然你和皇后看著合適,朕也就放心了。不過此事關乎國運,不可輕忽……”
說到此,他掀起堆滿褶子的眼皮,渾濁黯淡的眼睛里有了點:“正好你也來了這里,不如讓清虛真人合一合八字。”
尉遲越心中不屑,但卻不好在這些事上違拗父親,只得道:“兒臣遵命。”
皇帝便著侍去請凈虛真人。
片刻后,真人到了,皇帝忙起相迎,口稱阿師,恭謹作揖,又對尉遲越道:“三郎,快與真人見禮。”
凈虛道人心虛地覷太子,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哪里還敢擺譜,忙躬腰道:“豈敢豈敢。”
皇帝將事與凈虛道人說了一遍。
尉遲越淡淡道:“有勞道長。”
凈虛暗暗松了一口氣,忙道:“小道榮幸之至,敢不效犬馬之勞。”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還請殿下將那位公子的生辰八字說與小道知曉。”
尉遲越一噎,沈氏的生辰八字是什麼?還真把他問住了。比自己小三歲,那便是元貞十八年,生辰似乎是在冬季,十月還是十一月?
他冥思苦想了一番,還是不太肯定,索道:“元貞十八年冬月,真人道通神,想來不必孤贅言了。”
皇帝狐疑地看看兒子,哪有這樣連八字都不知道就能憑空合出來的。
凈虛道人也知道憑空合八字太過離譜,可又不能不替太子圓場,好在他業有專攻,多年來靠著哄騙帝王加進爵,這點小事不在話下。
老道士眼珠子一轉,作個揖道:“太子殿下娶妃關乎國之氣運,合八字是民間之俗,未免疏,八字同而命運殊者比比皆是。”
皇帝連連點頭:“還是真人慮事周到,那依真人之見,該當如何?”
凈虛真人道:“不如讓小道開壇設法,問一問神明。”
皇帝大喜:“有勞真人。”
凈虛真人忙道:“舉手之勞耳。”
又轉向尉遲越:“還請殿下沐浴焚香,齋戒三日……”
尉遲越一聽還要再拖三日,臉不由一沉,他這次連夜趕來便是要求皇帝一封手諭,有了手諭他才能名正言順命翰林學士擬旨,然后還得將三省得一道道繁瑣手續走完,又是十天半個月。
如今還要耽擱三日,他自是不愿,對那道士道:“齋戒三日?”
凈虛真人最擅察言觀,一見他臉便道:“太子殿下至誠,一日……不必齋戒也是可以的……小道這就命人設壇……”
尉遲越道:“設壇?”
凈虛真人立馬會意:“誠能天,只要心意夠誠,不必借助外。”
他邊說邊從襟中出三枚銅錢:“小道占上一卦也是一樣的,請殿下凝神屏息,心中默想所求之事。”
說罷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三枚銅錢往香案上一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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