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封爵位不是小事,需在朔大朝會上令百群議,接著稟明皇帝,著中書省草擬詔書,由門下省復核,再由皇帝批示,頒布正式詔書。
一套流程走下來,最也要十天半個月。
尉遲越知此事急不來,倒也不慌不忙,橫豎沈氏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不會憑空生了雙翼飛出去。
他做夢也不曾料到,就在這二十來日中,寧沈兩家已經換了庚帖,找山觀的觀主云歸道長合了八字。
云歸道長用山觀的信譽作保,寧家十一公子與沈家七娘的八字相輔相承,是天作之合,必能琴瑟合鳴,子孫繞膝。
寧二夫人十分高興,當即許諾出資一百緡,給觀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像,左右塑一對金玉。
觀主笑逐開,又額外占了一卦,道六月日便是難得的良辰吉日,正宜行納吉禮。
寧家想早日將婚事定下,聽了心中大悅。
沈老夫人雖仍憾,但宮無門,眼見著木已舟,也只得絕了念想。
沈宜秋自定下親事以來,偶爾想到太子妃人選至今未定,心頭不免掠過一不安,生怕上輩子的孽緣余毒未清。聽說此事,一數日子不過月余,方才心下稍安。
行了納吉禮,這婚事才算真的定下。
世家最重臉面,沈老夫人再不甘心,也做不出背信毀諾之事。
這日早晨,沈宜秋去青槐院給祖母請安。
正與一眾堂兄弟、堂姊妹垂手立于后堂中,昏昏睡地聽祖母訓誡,忽聽門簾嘩啦一聲響,一道暖金的晨斜斜地照進昏暗的堂中,眾人神一振。
沈老夫人打住話頭,朝門口去,卻是院里的海棠。
這婢子一向穩重,如今臉上卻有張皇之。
沈老夫人擰眉,冷聲道:“出了何事?至于如此冒失?”
海棠穩穩氣息,聲音仍舊有些抖:“回老夫人的話,宮里來了幾位中……”
一聽這話,眾人齊刷刷地向沈三娘,跟著沈老夫人赴花宴的事,闔府上下無人不知。
便是一開始不清楚的,日日見穿著宮錦宮緞裁的裳招搖過市,也都知道長房三娘子得了皇后與太子的青眼,將要飛黃騰達了。
這會兒一聽說宮里來人,自然都以為是為著三娘子來的。
沈三娘一張面飛起紅霞,低垂著頭,卻手扶了扶鬢邊一對鈿頭金釵——自打從芙蓉園回來,這對釵子便似長在頭上,一日也摘不下來。
沈老夫人和沈宜秋卻想深了一層。
天家行事,最講究個穩妥面,若是皇后有意讓沈三娘東宮,必先宣召沈老夫人,先個風,確保沒什麼變故,然后再降旨賜婚,斷不會突然上門傳旨。
沈老夫人道:“中貴人現下何在?”
海棠道:“大郎君已將他們迎正堂,說請老夫人和七娘子前去接詔。”
此言一出,旁人還來不及說什麼,沈三娘失聲道:“什麼?七娘?是不是弄錯了?”
滿室的小郎君小娘子面面相覷,小聲議論起來,堂中頓時一片嗡嗡的竊竊私語聲。
沈四娘和沈八娘頭接耳,一臉幸災樂禍,近來三堂姊已了他們最嫌惡之人,連沈宜秋都要靠邊站。
沈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聲,孫輩們立即噤聲。
沈三娘臉漲得通紅,不敢再吱聲,一雙眼睛卻盯著沈宜秋,活似七堂妹欠了五百貫錢。
沈宜秋比更莫名其妙,這與有何相干?
心中困,面上卻不顯,橫豎不可能下詔賜婚,也不曾作犯科,倒也沒什麼好怕的。
沈老夫人吩咐道:“七娘速去更。”
沈宜秋道聲是,行過禮退了出去。
堂中眾人的目也跟著追了過去,艷羨者有之,玩味者有之,嫉妒者更有之。
沈老夫人把孫輩們的神看在眼里,暗自搖頭,大抵一家一姓也有氣數,盛衰榮辱都是上天注定的。
有時看著這些兒孫,便覺得自己是逆勢而行,妄圖力挽狂瀾,實在是徒勞無益之事。
大約三郎已將沈家最后一氣耗盡,余下這些便都是庸質陋材。
沈宜秋回房換了一見客穿的綾羅裳,又湘娥替重新梳了發髻,簪上一對滿池荷葉金簪,這才去青槐院與祖母會合,一同往前院去了。
到得正堂,只見簾幕高卷,堂中坐著兩個中年黃門,大伯沈景逸陪于末座。
兩個黃門中,一個是沈宜秋前世的老人,尉遲越邊的大黃門來逢春,另一個年紀稍長,略有些面善,看服是四品宦,當是皇帝的人。
沈宜秋觀兩人神和煦,再看來人份,便猜到是封賞的旨意,特特將一個閨中小娘子來,定是因父親的緣故。
心念電轉,便知是由最近的河西大捷而起。
知道了原因,放下心來,斂衽行禮:“小子見過兩位中。”
兩個黃門也在打量這位國士之后。
在宮中當差,他們自是見慣了富貴,也看多了絕,但眼前這個的容仍他們大為驚詫。
單是那細白膩,仿佛漾著水的,便已羨煞六宮黛;羽般的黑發在日下微微泛青,更是丹青難摹的。
五再是尋常,有這雪黑發也就是難得一見的人了,偏偏沈七娘的五生得比發更出。
尤其是那一雙顧盼生輝的目,眼尾深長微挑,眼神也似藏了鉤子,人不敢細瞧。
來逢春暗自思忖,都說郭賢妃年輕時容貌冠絕六宮,其甥郭九娘是京都第一人,依他看來,比眼前這卻都差得遠了。
也就是沈家自重份,將兒藏在深閨,否則郭九娘這第一怕要退位讓賢。
難得這小娘子生得艷照人,卻又態度天然,沒有半分扭之氣。
來逢春心道,這才真個做秋水為神玉為骨。
兩個黃門看得有些發怔,好在他們還記得自己肩負重任。
那陌生中站起,清了清嗓子道:“請諸位接詔。”
沈老夫人、沈宜秋和沈大郎齊齊跪下。
那黃門展開詔書,朗聲念道:“《贈沈景玄謚爵詔》。沈景玄鼎足高門,天功世冑。才學著世,任兼文武。鎮守邊要,馭控遐荒。懷忠抱義,輕生殉國。宜從褒飾,以泉壤。可追贈上開府臨河縣侯,謚忠靖。特賜其母與其各大練兩百匹,彩緞百端,京畿良田二十頃,余者稱是。”
沈老夫人大喜,忙領著長子和孫拜謝圣恩。
沈大郎方才聽著黃門宣讀詔書,心若擂鼓,幾近沸騰,期盼著到自己,可惜直至那中收起詔書,也沒提他半個字。
眼見沈宜秋一個兒家得了這麼多賞賜,他卻什麼也沒落著,不由喜轉怒。
母親也就罷了,沈七娘眼看著要出嫁,這些財帛田地不都了外人的!
他為沈家嫡長,如今只在太常寺領個從六品的閑職,皇帝封一個死人,賞兩個婦人,卻吝于賜他一半職,倒不如沒有這封賞。
正憤懣,忽聽那來姓黃門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佩忠靖侯高義,另有賞賜若干,是中宮與東宮一點心意,請老夫人、公子笑納。”
沈大郎剛燃起些許希,這話又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
沈宜秋一聽皇后和太子也有賞賜,心頭突地一跳。
當下按捺住忐忑,跟著祖母跪拜接詔、謝恩。
禮畢之后,一群小黃門魚貫將賞賜抬院中。
單是幾百匹絹帛就抬了半日,此外又有數十箱上好香料藥材、文房茶和金玉玩,小山似地堆在堂中。
沈大郎在一旁干看著,雙眼熱得直要冒火。
兩名中一走,消息長了翅膀似地飛遍了整個沈府。
沈四娘等人聽說七娘子了這樣的好運,心中一邊暗恨,一邊又慶幸。
得再多賞賜又如何,嫁資足又如何,還不是只能嫁進不上不下的寧家,連個夫人都算不上。
而沈三娘正躲在房中抹眼淚,聞聽此訊,顧不得揩一揩腫胡桃的眼睛,立馬破涕為笑。剛剛收進盒子里的一對鈿頭釵又得以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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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祖孫得了這麼多的賞賜,自然要去宮中謝恩。
翌日大清早,沈宜秋便隨祖母前往蓬萊宮謁見。
沈家車馬在宮城西南的興安門前停下,便有皇后宮中的侍前來見禮,道皇后念沈老夫人年事已高,特賜步輦一抬。
祖孫倆謝了恩,登上步輦。
沈老夫人生怕孫多年來第一次宮行差踏錯,見氣定神閑,殊無怯意,心中又是大憾。
姿容氣度心機樣樣不缺,偏生是一副萬事不關心的子,隨了那個母親。
祖孫倆各懷心思,乘著步輦穿過長長的夾道,自右銀臺門,經過右藏庫,便轉分隔前朝后宮的永巷。
自永巷以北,便是沈宜秋悉的世界。
在這后宮中住了六年,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如故人般稔。
步輦輕輕地一搖一晃,沈宜秋也似游歷夢鄉一般,悉的宮殿、臺閣和回廊從邊掠過,勾起許多往事,人頓生今夕之。
就在沈宜秋出神之際,步輦忽然停了下來。
抬眼去,只見左邊巷子中,一隊人馬浩浩地朝他們這里行來。
為首是十多名腰佩刀劍的侍衛,約能看見后面八人抬的步輦,后頭還跟著一大隊隨從。
只消一瞥,沈宜秋就知道,這種陣仗除了太子不作他想。
真是冤家路窄,偌大個皇宮,偏偏狹路相逢。
沈宜秋一邊腹誹,一邊下輦,利索地往道旁一跪,恨不得把臉埋進地里,只盼著尉遲越趕過去。
誰知天不遂人愿,只聽步輦低垂的紫錦帷幔中,傳出一個悉的聲音:“前方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