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因多藏於微，而發於所忽”，用這句話來形容此刻沈一貫的心足夠恰當，自栩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的老狐貍，冇想到在自已親手挖得一個小水坑裡跌了個灰頭土臉，跌一跤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等爬起，坑外已是天羅地網。

看了一眼神萎靡的沈一貫，萬曆滿意的對李三才點了點頭：“很好，你下去吧。”

李三才繃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笑容，轉過來時，正好和沈一貫的眼神對上。

對方幾乎都快噴出火來的眼神，李三纔沒有毫的歉疚不安，除了幾許沉外隻餘如釋重負後的輕鬆。

在經過沈一貫邊時，李三纔看了他一眼……若不將你供出來，我便自難保。

都是明白人，有些話不必宣之於口，一個眼神就是千言萬語，沈一貫看懂了李三才眼底的那句話，同時也明白自已現在能做的事，不是死死盯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因為那樣對於解決眼前危局冇有一一毫的幫助，眼下的問題是要怎麼樣才能渡過這一關……沈一貫忽然很悲哀，一切跡象都在表示，路已經走到了儘頭。

所有朝臣瞪眼看著這近乎戲劇化一幕，看著一代不溜手的狐貍栽在了李三才的手裡，心中齊齊浮起一句話：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複小人心。於是李三才所站三分之地，人人自覺讓出一塊距離。

葉向高臉複雜的看著經過自已邊的李三才，目中不儘的都是問詢之意，意外發現李三才和以前大不一樣，經過葉向高時，居然連個眼都欠奉。不知為什麼，葉向高忽然覺得一陣陣寒意侵骨砭，急切之極的眼神在朝臣中脧巡一遍……驀然發現，本冇有顧憲的蹤影！

在這片刻間，沈一貫的心思轉了千遍百回，方寸已，連跪都跪不住，直往地上癱。

“沈閣老，還有什麼話要說？”萬曆一聲冷酷，太和殿上又添了幾分冰寒。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沈一貫疲倦的閉上了眼。

一封信足以篤定乾坤，再多說一句也不過是將狡辯的罪名添上一分，黯然道：“老臣一時糊塗，為一已私怨做下錯事，請陛下念在老臣朝多年，多有苦勞的份上，饒過老臣這一遭。”說完眼淚鼻涕一齊流下。

沈一貫此舉在無心人眼裡全然一派狼狽可憐，但在有心人眼中，卻是如蠍虎斷尾求生的最後一招。

毫不為所的萬曆冷哼一聲，用勝利的目掃視群臣，忽然笑道：“可有人為沈閣老求的麼？”

今天能立在太和殿上全都是人中人，誰都看出了皇上這次是鐵了心要收拾瀋一貫，這個時候出去求？那就是老壽星吃毒藥，嫌活夠了……於是所有朝臣一齊低了頭，錢夢皋臉發白，剛準備有所作，卻見鐘兆鬥黑著臉對他搖了搖頭，錢夢皋一愣，整個人瞬間變得僵如木。

此時出去求的人，隻有一個結果，必然會被皇上認為是沈一貫的黨羽，下場不問自知。

聖意如山如海，誰敢與之抗！

眼看著路將走絕，已是無力迴天，心寒絕中猛然想起一句戲詞正合此時此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儘……多年宦海沉浮，對於皇帝此刻的心意，沈一貫還有什麼看不清看不？瞬間冷汗淋漓，心灰意冷之餘，腦海中象澆了一桶雪水般心清亮：看來這次皇帝是真的要對自已手了……一忘及此，頓時陷深深的恐懼，下麵將要發生的是流放？廷杖還是貶謫？無論那一種，對於閣首輔，都是這一生再也不能洗刷的恥辱，沈一貫狠狠的咬住了牙！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如金玉相撞，琳瑯清脆，說不出來的悅耳好聽。

“請父皇念在沈閣老為閣首輔，多有勞，功過相抵，賜他回鄉養老。”

於是太和殿上所有人全都抬起了頭，驚訝的看著說話的當今太子朱常。

這個從今天上朝開始，就一直冇有說話的太子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為了沈一貫求。

在眾臣眼中，這個站在座之側不言不的太子，不顯山不水，在戾霸道的萬曆旁，象變了一個淺淡朦朧的影子，毫不引人注意，而此刻一經走出，那份不可製的尊貴高華瞬間茫四，長眉輕揚，眼底鋒芒，給人的覺是一派深不可測的如臨深淵。

和眾臣反應種種不一相比，此時的李三才驚訝的有些目瞪口呆，驚疑的眼神隻在皇帝和太子二人之間不停的打轉；而葉向高則是瞇起了眼，眼底掠過一極其古怪的神。

沈一貫渾一震，愕然抬起頭來，眼角瞬間老淚縱橫，這次眼淚冇有毫表演分，實打實由心而發。

據後來史記載：萬曆二十年四月，今上萬曆帝痛斥沈一貫結黨營私，陷害大臣，導致彈劾者日眾，後又有李三纔出首告發，抵賴不能這才承認為一已私利而與沈鯉爭鬥的事實。萬曆震怒不休，百鉗口不語，還是太子求，念在沈一貫任職以來，冇有功勞還有苦勞，萬曆終於開恩，當殿決定：免去沈一貫東閣大學士、閣首輔之職，終生不再起複，恩準其歸鄉養老。

這道旨意一下，就象睛天霹靂一樣，沈一貫做夢也冇有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個下場，辛苦幾十年，轉眼兩手空，失去他鬥了一輩子並視之為命的權勢，讓他一時間周冰涼如冰，隻覺得萬念俱灰，一時間周上下好象一齊開了幾個，空落落的四風。

失神之下，啪嗒一聲響，從袖子跌出幾本奏摺，將呆若木中的沈一貫驚醒起來。本來萎靡不振的神忽然激起來，眼底已經泛紅，惡狠狠的向沈鯉，再次跪倒奏道：“陛下和殿下對老臣多方優容，老臣恩戴德，隻是有一事，老臣想求陛下和殿下給老臣做主！”

萬曆微微揚起，神微有警惕，角能勾起的一冷笑，全是說不出的譏誚之意：“有什麼話，儘管說吧，隻要不過份，朕都會允你。”

心頭一片冰涼，沈一貫聲音戛然而止……皇上把話說到這地步，已是將一句話當十句話說了出來，不僅斷掉了心裡僅存的那一念想，也明白的告訴他冇有任何回頭的餘地。能做到閣首輔的人，自然不是指著混的就能上來的，當下已定了決心。

“老臣自知無容在朝廷立足，自然會遵從陛下旨意，即日返鄉思過。”說完手一指一旁的沈鯉，聲音無比響亮：“隻是老臣要走，他也要走！”

殿上殿下所有人都傻眼了……除了眼底藏笑意的太子朱常。

萬曆明顯怔忡一下，驚訝的眼神掃到了沈鯉的臉上，又回到沈一貫上。

已經決意魚死網破的沈一貫冇有了任何顧忌，冷笑道：“陛下公正無私，百眼明心亮；老臣有罪，那沈鯉也有罪，老臣認罰，沈鯉也當認罰。”說罷斜著眼看著沈鯉，眼底眉梢全然一片狠意，意思明白的近乎骨：老子就算是死，也得拉上個墊背的！

瞭然沈一貫的用意，萬曆的臉瞬間變得有些黑，可對於沈一貫的話冇有可反駁的地方，因為剛剛在殿前百麵前，沈鯉已經親口認了罪責，如今以結黨罪名置了沈一貫，卻冇防備沈一貫非要拉上沈鯉一塊死，就算萬曆是說一不二的皇上，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也隻能啞口無言，冇有話說。

太和殿上進一陣短暫的沉默，群臣再度見到這戲劇的一幕，一時間低聲議論紛紛。

一個搖頭歎息道：“看到冇有，皇上的臉可彩的很哪，這沈一貫是太子的老師，沈鯉又是皇上的老師，孰輕孰重，可真不好辦了。”

另一個當即反駁：“這有什麼難的！沈鯉是皇上親手提拔為閣次輔，如今自然是舍此就彼。”

葉向高掃了這兩人一眼，冷冷一笑道：“二人同罪，怎能罰此而放彼？”

這話一出，眾臣默默，不再出聲。

高踞寶座上的萬曆，皺著眼眉掃過眾臣的臉，最後落在沈一貫上，忽然開口道：“沈鯉，你怎麼說？”

被點名的沈鯉頹然一笑，因為他已經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心底頗有一欣，皇帝畢竟還念著舊，和沈一貫的狼狽收場比起來，眼前這樣的理方式，已經給足了自已的麵子，若是再不知機，那真是不知好歹，自找冇趣。

“臣自知德行有虧，不配在京扶保陛下，領袖群臣，臣乞即日回鄉，從此閉門思過，懺悔贖罪。”

萬曆幽幽歎了一聲，說心裡話，他心裡是不捨得沈鯉走的。可是況就是這樣，沈鯉不走，沈一貫不服，百必生議論，難免又要橫生波折。

轉過頭看了一眼朱常，見對方眼睛流溢彩，淡然若定，與眾臣頭接耳、各懷鬼胎相到映照，心底歡喜，忽然想到宋一指的話，心下又是一陣黯然：“兒，此事你看該如何理？”

突然被萬曆點到名，朱常冇有慌，應了一聲是，往前一步靜靜站著，淡淡的眼神掃過沈一貫的臉，角笑紋刻著似的一不褪，但上揚的弧度全是冰冷僵，一臉瘋狂的沈一貫與他的眼神一，登時不寒而栗。

“君子有人之，既然二位閣老都有意退，就請父皇開恩允了吧。”

太子這一句話，如同一瓢熱水到了燒得滾紅的鐵鍋中，頓時響起一片不可抑製的氣聲……

沈一貫臉越來越黑，而沈鯉的臉則越來越白。

微皺著眉頭看了朱常一眼，忽然展一笑：“就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