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瑤款款上了校驗臺。

已是八月初，雖是盛夏，今日卻是個好天氣，昨夜下了一夜雨，天卻未放晴。只是吹著涼爽的晨風，姜瑤便如這清晨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如蓮，明豔，巍巍的盛開著。

季淑然今日特意爲裝扮過，煙霞的，便令這晨間也生俏麗起來。就如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長養出來的千金閨秀，舉手投足都是緻小巧。

周圍的貴夫人適時的同季淑然投去豔羨的目，季淑然含笑點頭。連帶著另一頭季家的人也與有榮焉——自家便是外孫都是如此出衆，難怪麗嬪能得洪孝帝另眼相待了。

周彥邦也在人羣之中，姜瑤上臺後，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特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似乎又很害，只匆匆一瞥就離開。

然而好事者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頓時在旁打趣周彥邦，起鬨道：“姜三小姐上去了！”

姜瑤和寧遠侯世子周彥邦的親事，燕京城的家幾乎都曉得。周彥邦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卻有些勉強。

佳人仍舊還如從前一般鮮活可，可他的心卻飛走到了另一個地方。他忍不住看向另一側，姜梨的方向。卻見姜梨正側頭與邊的好友說著什麼，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目。

周彥邦的心裡頓時又涌上一層酸的甜，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而不得的快樂是什麼了，那比一切還要折磨人，又比一切還要來的讓人期待。

事實上，姜梨並非沒有察覺到周彥邦的目。心裡覺得又可氣又好笑，當初真正的姜二小姐便是爲了周彥邦而落水香消玉殞，但凡寧遠侯府上對這個未過門的未婚妻有半點上心，哪怕只是問過一句話，姜二小姐的日子都未必會這般難過。可惜他們沒有，如今姜二小姐早已往生，這周彥邦還來做癡人態，平白讓人噁心。

姜梨搭理也不想搭理。

正想著，一邊的柳絮突然道：“瞧，快開始了。”

臺上，姜瑤剛剛浴手過，做這一切的時候做的十分自然優雅，平心而論，姜梨覺得，至姜瑤琴樂的這個模樣，還真是不賴。

接著，姜瑤就嫣然一笑，玉指落在七絃琴上，撥了第一弦。

姜梨道：“是《平沙落雁》。”

柳絮一愣：“你怎麼知道？”

話音剛落，姜瑤指尖琴聲如流水般傾斜而下，琴音叮咚，果真是《平沙落雁》。

柳絮有些目瞪口呆，問：“你在府上聽過姜瑤彈過？提前就曉得要彈這曲？”

“不知道。”

“那你怎麼聽出彈得是《平沙落雁》，才起音呢。”

“你瞧作就知道了，況且一個音也足夠。”姜梨說的很輕鬆。

柳絮卻聽得很不輕鬆，上上下下看了姜梨一會兒，才低聲道：“你莫要騙我，你從前也是學過琴樂的吧？或許你的琴樂還不錯？可是青城山上怎麼會有琴樂先生？莫非你是天才？”

姜梨有些啼笑皆非，道：“倒也不是很難。”說著，又察覺到有人在盯著，往外頭一看，正對上葉世傑遠遠盯著的眼神。

葉世傑見看過來，立馬移開目，惹得姜梨倒是有些驚訝。

葉世傑移開目後，又覺得自己方纔的舉像是蓋彌彰，一時心中懊惱。想著真是吃飽了撐的纔去擔心姜梨今日出醜，那子心計頗深，又底牌層出，誰知道今日又會做出什麼讓人匪夷所思之事，他又何必在這裡多管閒事。

“葉兄，你在看什麼？”邊有人說話，卻是右相李仲南的子，李濂。

葉世傑回頭，道：“只是隨便看看而已。”自從上次姜梨提醒他，劉子敏和李濂關係頗好，李濂拉攏自己或許別有用心之後，葉世傑便刻意疏遠了和李濂的關係。

李濂察覺到了葉世傑的態度，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葉世傑側過頭去後，目閃過一探究。

臺上，姜瑤彈琴彈得很好。

《平沙落雁》描寫秋天裡大雁在天空中飛過，時而盤旋，時而顧盼的景。古語有云“取清秋寥落之意，鴻雁飛鳴”，取“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

這曲調悠揚流暢，姜梨也沒想到，姜瑤竟然會選擇這麼一首《平沙落雁》，以爲姜瑤這樣的閨秀小姐，當是彈撥一首意境小巧一些的曲子。倒不是說子便彈不得大氣的曲子，而是因爲琴聲通心境，姜瑤的心境，如何能這般大氣疏。

但姜瑤彈得還不錯。

“這曲子已是極難，這麼多年校驗來，極有人彈，便是有人彈，也彈得很是普通。如姜瑤這般彈得出的，是頭一個。”柳絮喃喃道：“這樣難的指法，偏偏還是彈了，一點兒也不陌生。”

姜梨聞言，有些奇怪，就問：“這曲子很難麼？”

“當然了！”柳絮立刻道：“明義堂的古琴十首名曲，最簡單是《流水》，其次分別是《春白雪》《梅花三弄》《漁醉唱晚》《瀟湘水雲》《漁礁問答》《關三疊》《廣陵散》，然後是《平沙落雁》。說起來，當初驚鴻仙子也正是因爲《平沙落雁》而名滿燕京的……哎呀，”柳絮突然想到了什麼：“我就說方纔姜瑤的作瞧著有幾分悉，原來看著像是驚鴻仙子……莫非驚鴻仙子私下裡指點過麼？”

姜梨心下了然，姜家出的起價錢，季淑然又是鐵了心的想讓姜瑤在此次校驗場上大出風頭，能請的驚鴻仙子也不是難事。

問：“這隻有九曲。”

“最難的是《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好歹有人彈，只是彈得不好。《胡笳十八拍》，可是這麼多年裡從未有人在校驗場上彈過，哪怕是琴藝最出的學生，甚至連蕭先生也沒有彈過。”

蕭先生，自然指的是蕭德音了。姜梨想，蕭德音其實是彈過的，只是蕭德音過分追求沒有瑕疵，而的《胡笳十八拍》又總是差了一那麼一點兒，所以乾脆便不在人前彈。而私下裡，蕭德音爲了將《胡笳十八拍》練好，多年一直在下苦功熬練，還曾請教過自己。

不過，薛芳菲死了，已經沒人知道這些事。

姜瑤還在彈，鴻雁有迴翔瞻顧之，上下頡頏之態，翔而後集之象，驚而復起之神。姜瑤的琴音裡，竟將這鴻雁的各種態，徐徐展開，讓人覺彷彿正是秋日，長空如碧，雁過無痕。

考裡，蕭德音神微，驚鴻仙子瞧著臺上姜瑤的作，眼中閃過一滿意。

卻聽得邊有人說話：“不知道仙子何時也收徒了？”

正是那宮廷樂師，綿駒。綿駒如今也五十來歲了，可他看起來卻仍如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般快樂，日嘻嘻哈哈。他那件布麻穿的發白，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爲皇帝演奏的樂師。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裡頗帶揶揄，卻是對驚鴻仙子的做法並不贊同的模樣。

驚鴻仙子聞言，耳一紅，姜瑤的指法，瞞不過綿駒這樣的高手，也早就想到了。只是被當面點破，仍舊有些惱。可自從贖嫁爲人妻，許多事都今非昔比。嫁得茶商之子只是普通商戶，並非鉅富之家。自可不能再去拋頭臉，但終究還得需柴米油鹽。季淑然給的銀子，足夠能讓一家老小幾年食無憂，因此私下裡指點姜瑤這件事，無法拒絕。

好在姜瑤到底是個不錯的苗子，教一個有靈氣的徒弟，總好過資質平平之輩。

又聽得綿駒在一邊道：“不過你這徒弟，委實不怎麼樣。”

饒是驚鴻仙子好脾氣，此刻也有些不舒服，便問：“請先生指教。”

“仙子勿怪小老兒多禮，”綿駒笑嘻嘻道：“這姜三小姐只習得仙子形，沒習得仙子魂。《平沙落雁》的雁羣百態，你這徒弟是彈得七七八八，不過這開闊舒朗之意嘛，還差得多了。”

驚鴻仙子心中惱怒，卻又曉得綿駒說的沒錯。知道姜瑤的這個問題，也曾努力想要幫助姜瑤，可是琴樂一事，先生們教的只是指法和技巧，琴心得自己領悟，誰也幫不上忙。姜瑤領悟不了琴心，這是無可奈何地事。

“不過小姑娘嘛，年紀輕輕，沒什麼心事，這等意境，領悟不了也實屬正常。能彈這個模樣，已經很不錯了。要是沒什麼意外，今兒個的魁首，只怕就是這姑娘了。”綿駒又笑嘻嘻的補充。

聽到綿駒這一句，驚鴻仙子的心裡這纔好過了些。從來沒收過徒弟，也沒指點過任何人，倘若得了指點的姜瑤最後還是沒能得到魁首，這傳出去纔會笑死人。

他們二人說話的時候，蕭德音和樂師延都沒有開口，蕭德音是慣常的明哲保，不多說話，師延則是傲慢的格使然，懶得理會他們。

而一邊的姬蘅，則是以扇支著下，微瞇雙眼，像是在百無聊賴的打盹。

姜瑤在臺上的姿態優，琴聲又十分流暢聽，加之彈得又是難度極大的《平沙落雁》，毫無疑問的就了校驗場上衆人目的終點。

“那姜家三小姐倒是生的很漂亮。”李濂突然道。

葉世傑心中有些反，無論如何，大庭之下討論姑娘的容貌並非君子所爲。然而李濂的話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贊同，竟然紛紛開始表達對姜瑤的傾慕之。

另一頭，年輕子盯著臺上的姜瑤，恨恨道：“真是搔首弄姿，難看死了！”

這人是沈如雲。

沈如雲心裡傾慕周彥邦，自然對周彥邦的未婚妻姜瑤沒什麼好臉。眼見著姜瑤在臺上大出風頭，更是不甘又妒忌。邊的沈母聽了，也跟著道：“不像大戶人家出來的好姑娘。”

卻不想想，姜瑤可是當朝首輔的千金，論起出來，沈家纔是真正的寒門小戶，若非沈玉容中了狀元，沈如雲就是去給姜瑤當個丫鬟，也要先被人挑揀一番。

“以爲自己彈得多好，還不如當初嫂嫂一半能聽。”沈如雲口而出。

話音剛落，便被沈母狠狠地擰了一下，沈如雲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如今沈家可是從來不提薛芳菲的事，若是被那一位曉得，了怒可怎麼辦？還是事事小心爲妙。

沈如雲便緘口不言。

姜家席上，從來沉默寡言的姜玉燕此刻也忍不住道：“三姐彈得真好聽。”

姜玉娥聽了心中十分不爽利，想著姜玉燕這會兒捧著姜瑤作甚。可季淑然都在邊，便也出一個笑容，道：“那當然了，三姐自來聰慧，在琴藝一事上又多有慧，今日的頭名必是三姐無疑。這《平沙落雁》旁人都不敢挑，只有咱們三姐敢挑，還彈得挑不出錯，要我說，三姐再過幾年，燕京城就沒人是的對手了。”

季淑然道：“玉娥可別捧著你三姐，這話要是讓外人聽到了，不知道會怎麼笑你三姐不知天高地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三姐日後要學的還很多。”

話雖如此，季淑然的笑容，卻是遮也遮不住的，眼裡的得意讓姜玉娥覺得刺眼。

姜玉娥想著，分明自己也不比姜瑤差，但只因大房有錢有勢，便能請最好的先生。自己要是也能和姜瑤一樣，跟著那些名師學琴，自己自然也能在校驗場上出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