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吃藥。從小到大，我每回生病，如果湯藥沒有加蜂，我是寧可病死也不吃的。家中從前燉的補湯也一樣，廚子常常爲了不讓我嚐出藥材的味道而煞費苦心。

所以，當我做起了藥材生意，守著全雍都最賺錢的藥鋪，卻從來沒往裡面拿過一副藥。

當許姬生子以後，我覺得我有必要請個郎中來看看。

此事跟魏郯提過，他奇怪地看我：“無病無痛，吃藥做甚。”說罷，出不正經的笑，“夫人若心急，不若夜晚再努力些。黃絹上的圖，你我才練了八幅……”

這流氓什麼都不懂，我索繞開他，讓阿元去問李尚。李尚得知之後，立刻四方探詢。他從常臨延年堂的貴人那裡打聽到，太醫署裡的汪太醫最擅長調理孕育之事，經他之手得子的婦人不。於是，我擇了日子，將汪太醫請到了家中。

診脈又問了些日常之事以後，汪太醫須微笑道，“夫人無大礙，不過輕微氣虛之癥，服些藥便可調理。夫人與大公子婚不到一年，不必心急。”

我謝過汪太醫，讓管事送他出去。又明正大地將太醫留下的方子給阿元，讓去延年堂抓藥。

阿元把藥帶回來的時候，也帶來了藥莊的消息。藥莊的藥苗已經種下，但是長起來尚需時日。李尚也沒讓藥莊的人閒著，去接了些製藥的活，做藥丸供給城中的藥鋪。

還有一事，就是吳璋與樑玟聯合對抗魏傕，南北之間局勢張，公羊劌的鏢也暫停了。這是李尚的主意。四月以來，爲防細作，廷尉對南北來往監視嚴。李尚事小心，勸說公羊劌停了鏢。

開春時李尚的貨存了不，斷了通路倒還能維持一陣子。實在不行，把延年堂先關掉也沒什麼，反正也有別的事可做。

樑吳聯合之事，對朝中的震還是很大的。他們拒不降，其餘的割據軍閥亦蠢蠢。魏傕加練兵，令魏郯爲帥，在雍池和雍都附近河道演水軍。

魏郯十分忙碌，每天回來都是滿油汗，脖子上被日頭曬傷了皮。有時，乾脆一連幾天歇宿在外，下次再見的時候，人又黑了一圈。

我向周氏和朱氏們討了治療曬傷的方子，用蜂調藥，給魏郯敷脖子。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轉眼到了六月，魏昭婚的日子近了。

許姬還在產房裡不得出來，郭夫人每日又要去看孫兒又要持魏昭的婚禮之事，忙裡忙外。我是兒婦，理應幫著姑氏分擔。可是郭夫人似乎兩件事都不樂意讓我手，說我年輕不懂張羅，邊的張氏等老婢更會張羅。

我曾去產房裡探過許姬兩三回，躺在榻上，眼睛總不肯離開兒子的襁褓。一舉得子，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喜事，可或許魏昭就要婚，許姬有婢子好吃好喝地伺候，臉卻反不如生育前紅潤。

見到外人來探，仍是從前那樣謙恭地微笑。

有一次，我去庫中挑選裝飾婚房牆壁的絹料，剪了些樣料下來準備帶給郭夫人。路過許姬的產房，就進來探。

許姬頭纏帛巾，正在哺。看到阿元手上的絹料，眼神定了一下。

“還有五日就要迎親，府中必定很忙。”輕聲道。

日子記得那麼清楚，可見許姬心裡沒想著此事。

我微笑：“府中之事自有衆人持，姬靜心養育便是。”

許姬抿抿脣，頷首不語。

就在迎親前的那夜，用膳時，侍婢來報，說許姬燒熱不止。衆人皆訝然，郭夫人聽到這話，忙問：“我孫兒如何？”

“小公子無事。”侍婢道。

郭夫人皺眉，道：“小公子不可再留在產室，讓母抱我房中。”

侍婢應下。

我與魏郯相覷，這時，魏昭開口道：“母親，我去看看。”說罷，從席上起。

“你去做甚。”郭夫人卻阻止道，“產房有穢，男子三月之本不得踏。何況你明日就要迎親，更要謹慎！”

魏昭猶豫。

就在此時，侍婢忽又匆匆回來，對郭夫人道：“夫人，許姬守著小公子，不許我等抱走，夫人看……”

郭夫人臉一變，即刻起，朝堂後走去。

我看這狀況不妙，對魏郯說了聲：“妾去看看。”說罷，也起跟去。

天已經黑，許姬的產房燈火亮。侍婢見郭夫人來，連忙開門，掀開厚厚的布簾。我隨著進，只聽母在榻前勸著：“……姬不適，小公子方出世不足兩月，若染病……”

“我無病！”許姬的聲調前所未有的高昂，“我兒只隨我，任誰也不可奪走！”

“是麼？”郭夫人冷笑，昂首上前。

母和侍婢見，忙退到一旁。

許姬抱著襁褓坐在榻上，巾帛下頭髮凌。看到郭夫人，臉倏而發白。

郭夫人走到面前：“什麼你兒？什麼奪走？”

許姬著，雙目突然泛紅。抱著嬰兒在榻上起，突然朝郭夫人跪拜，聲淚俱下：“夫人，妾懷胎十月方得此骨，母子連心，治兒隨我必是無恙，豈夫人垂憐！”

郭夫人看的樣子，臉上亦有不忍，正道：“許姬，你如今生病，小公子不宜留在此。我且替你照料，待你痊癒，自當送回。”

許姬卻搖頭，哭訴道：“妾無恙！只求夫人容妾留下此子，妾必肝腦塗地以報！”

郭夫人然變：“安得出此昏聵之言！”說罷，令侍婢將許姬按住，掰開許姬的手，強將嬰兒抱走。

“治兒！”許姬嘶聲喊，哭得教人揪心。

我看得有些不忍，躊躇片刻，也朝外面走去。

纔出門口，忽然瞥見魏昭。他立在庭中，雙眼著這邊，燈籠的照太弱，看不清神。

我略一思索，上前道：“二叔。”

“長嫂。”魏昭行禮，片刻，道，“許姬如何？”

話音才落，許姬的哭聲再度傳出，我看到魏昭的臉上僵了一下。

“許姬不過微恙，稍加將養便無礙。我且在此照看，二叔回去。”我勸道。

魏昭的脣角微微繃著，頃，向我一揖，低聲道：“多謝長嫂。”說罷，轉離去。

我看著他走出庭院，正要回產房，轉眼看到廡廊的轉角立著一人。任姬一素裳，在柱子下半半掩，雖然照不強，那幽幽的眼神和婀娜的態卻能教人一眼認出。

怎在此？我訝然，正待再細看，卻影一閃，不見了蹤影。

回到產房裡，許姬躺在榻上，已經不再哭喊。著帳頂，雙目空空地睜著。

“夫人。”只有兩名侍婢留在這裡，看見我來，連忙行禮。

我上前許姬的額頭，有些燙手，但並不嚴重。

“許姬發汗了，去盛些熱水來。”我對侍婢說。

侍婢們應一聲，走出門去。

我纔要起，手突然被握住。轉頭，許姬看著我，紅紅的眼眶愈加顯得面容憔悴。

“他曾說要娶我，照顧我一世……”喃喃道，聲音又輕又啞，“我不顧夫人辱，不顧父母責罵，可他什麼都沒給我，連我的兒子也不肯給我……”

我愣了一下，說的“他”當然是指魏昭，“夫人”卻不知是指郭夫人還是吳夫人。

“姬累了，且安心歇息。病癒之後，姑氏會將小公子鬆回來的。”我安道。

許姬看著我，好一會，脣邊掛起一抹單薄的苦笑，鬆開手，閉起眼睛。

室變得安靜，我看看悄無聲息的，心裡有些後悔自己爲何要跟來。郭夫人一心想著孫子不惜翻臉，魏昭不敢進產房，我這個兒婦卻要來幫忙收拾殘局。

正鬱悶，阿元來了。

“夫人，大公子要你回去。”瞅瞅榻上的許姬，小聲道。

我頷首，此也的確不需要我做什麼，吩咐兩名侍婢好生照看，起出去。

“怎去那麼久？”回到屋裡，就看到魏郯皺著眉頭的臉，還有案上的飯食。

我這纔想起自己剛纔的飯才吃了一半，聞到味道，肚子一下就覺得空了。

我著魏郯，無辜地睜著雙目，小聲道，“許姬病了，姑氏忙不過來，妾總該幫助。”近來，我發現這招對魏郯亦是適用。有事開口的時候，鬥鬥不過他的時候，我這麼幹，往往有不錯的效果。

魏郯看著我，果然，臉上繃起的線條緩和下來。他上卻不鬆，我的鼻子，眉頭一揚：“我發現夫人近來愈發會頂了。”

我微笑，決定跳過話題：“妾腹了。”

魏昭迎親很是盛大。他著禮，頭戴金冠，乘車從魏府到宮城迎接公主。我與族中妯娌留在府中，據出門看熱鬧的阿元說，樂聲奏了一路，路上滿了看熱鬧的人，擁得好像全雍都的人都出來了一樣。

我聽著形容，卻想起從前。母曾驕傲地說，我家君出嫁時，必定只有公主下降可比。這話在後來，卻顯得辛酸無比。我嫁給韓廣的時候，長安圍觀的人也不，但人人都知道我是被攆出皇宮的；而我嫁給魏郯的時候，別說夾道迎親，我連見舅姑這一條都是回到雍都才補上。

魏郯和魏昭，一個長子一個次子，娶婦的排場一個地一個天。

思索間，門外樂聲愈加嘹亮，只聽家人道：“來了！”

我張去，只見魏昭著華貴，從螺鈿鑲嵌的馬車上將新婦扶下。

“夫人……”阿元突然扯了扯我的角，我回頭，示意我看後方。我張去，不訝然。

人羣后面，許姬頭梳垂髻，面上妝雅緻，著來雍都那日的織錦深，嫺雅之態毫無二致。

靜靜立在廊下，如同一尊緻的雕像，著魏昭與新婦緩緩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