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良娣轉過臉去，對李承鄞道：“殿下……”

李承鄞忽然笑了笑：“天下最毒婦人心，果然。”

我看著李承鄞，過了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你也相信？”

李承鄞淡淡地道：“我爲何不信？”

我忽然覺得輕鬆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做這個太子妃了，廢就廢吧。”

廢了我，我還可以回西涼去。

李承鄞淡淡地道：“你想得倒便宜。”

原來我真的想得太便宜。李承鄞召來了掖庭令，我的罪名一樁接一樁地冒出來，比如率輕薄、不守宮規，反正賢良淑德我是一點兒也沾不上邊，樣樣罪名倒也沒錯。嚴重的指控只有兩件，一是巫蠱，二是害死緒寶林。

我被在康雪殿，那裡是東宮的最僻靜，從來沒有人住在那裡，也就和傳說中的冷宮差不多。

當初廢黜皇后的時候我才知道，李承鄞若想要廢了我這個太子妃，也是個很複雜的過程。需得陛下下詔給中書省，然後門下省同意附署。那些白鬍子的老臣並不好說話，上次皇后被廢就有人嚷嚷要死諫，就是一頭撞死在承天門外的臺階上。後來還真的有人撞了，不過沒死。陛下大大地生了一場氣，但皇后還是被廢了。

其實我想的是，也許這裡看守稍怠，我和阿渡會比較容易逃走。

月娘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裡種花。

我兩隻手上全是泥，月娘先是笑，然後就是發愁的樣子：“陛下遣我來看你，怎麼弄這樣？”

我這才知道，原來宮中陛下新近的寵妃，被稱爲“娘子”的，竟然就是月娘。

我打量著月娘的樣子，穿著宮樣的新，薄羅衫子，雲鬢額黃，十分的華麗人。我淡淡地笑著，說：“幸好李承鄞不要我了，不然我就要你母妃，那也太吃虧了。”

月娘卻連眉頭都蹙起來了：“你還笑得出來？”也打量著我的樣子，皺著眉頭說，“你瞧瞧你，你還有心思種花？”

月娘告訴我一些外頭我不知道的事。

原來趙良娣的家族在朝中頗有權勢，現在正一力想落實我的罪名，然後置我於死地。陛下十分爲難，曾經私下召李承鄞，因爲屏退衆人，所以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只是後來陛下大怒，李承鄞亦是氣沖沖而去。現在連天家父子都鬧翻了，月娘從旁邊婉轉求，亦是束手無策。

月娘說：“我知道那些罪名都是子虛烏有，可是現在勢人，我求了陛下讓我來看看你，你可有什麼話，或是想見什麼人？”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不想見什麼人。”

月娘知道我沒聽懂，於是又耐心地解釋了一番。原來的意思是想讓我見一見李承鄞，對他說幾句話。只要李承鄞一意制，趙良娣那邊即使再鬧騰，仍可以想法子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死掉的緒寶林沒什麼背景，而巫蠱之事，其實可大可小。

月娘道：“我聽人說宮裡寶年間也出過巫蠱之事，可是牽涉到當時最寵的貴妃，中宗皇帝便杖殺了宮，沒有追查，旁人縱有些閒言碎語，又能奈何？”

要讓我對李承鄞低頭，那比殺了我還難。

我冷冷地道：“我沒做過那些事，他們既然冤枉我，要殺要剮隨便，但讓我去向他求饒，萬萬不能。”

月娘勸說我良久，我只是不允。最後急得快要哭起來，我卻拉著去看我種的花。

我在冷宮裡種了許多月季花，負責看守冷宮的人，對我和阿渡還客氣，我要花苗他們就替我買花苗，我要花他們就替我送來花。這種月季花只有中原纔有，從前在鳴玉坊的時候，月娘們總簪一朵在頭上。我對月娘說：“等這些花開了，我送些給你戴。”

月娘蹙著眉頭，說道：“你就一點兒也不爲自己擔心？”

我拿著水瓢給月季花澆水：“你看這些花，它們好好地生在土中，卻被人連挖起，又被賣到這裡來，但還是得活下去，開漂亮的花。它們從來不擔心自己，人生在世，爲什麼要擔心這些那些，該怎麼樣就會怎麼樣，有什麼好杞人憂天的。”

再說擔心又有什麼用，反正李承鄞不會信我。從前的那些事，我真希從來沒有想起來過。幸好，只有我想起來，他並沒有想起。反正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我想了結一切，然後離開這裡，我不想再見到李承鄞。

月娘被我的一番話說得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只得回宮去了。

我覺得冷宮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除了吃得差了些，可是勝在清靜。

從前我明明很熱鬧的。

有天睡到半夜的時候，阿渡突然將我搖醒，我了眼睛，問：“怎麼了？”

阿渡神甚是急迫，將我拉到東邊窗下，指了指牆頭。

我看到濃煙滾滾，一片火，不由得大是錯愕。怎麼會突然失火了？

火勢來得極快，一會兒便熊熊燒起來，阿渡踹開了西邊的窗子，我們從窗子裡爬出去，拉著我衝上了後牆。我們還沒在牆上站穩，突然一陣勁風迎面疾至，阿渡將我一推，我一個倒栽蔥便往牆下跌去。只見阿渡揮刀斬落了什麼，“叮”的一響，原來是一支鋼箭，阿渡俯衝下便抓住我，不知從哪裡連珠般來第二支鋼箭、第三支鋼箭……阿渡斬落了好幾支，可是箭如蝗，將牆頭一片片的琉璃瓦得碎。我眼睜睜看著有支箭“噗”一聲進了的肩頭，頓時鮮四濺，我大了一聲“阿渡”，卻沒有顧及到自己的傷勢，掙扎著飛撲下來想要抓住我的手。風呼呼地從我耳邊掠過，我想起我們那次翻牆的時候也是遇上箭陣，阿渡沒能抓住我，是裴照將我接住了。可是現在不會有裴照了，我知道，阿渡也知道。

在麻麻的箭雨中，阿渡終於拉住了我的胳膊，的金錯刀在牆上劃出一長串金的火花，堅的青磚簌簌往下掉著末，可是我們仍舊飛快地往下跌去，的右肩了傷，使不上力，那柄刀怎麼也不進牆裡去，而箭得更集了，我急得大：“阿渡你放手！放手！”

若是不放手，我們兩個只有一塊兒摔死了。這麼高的牆，底下又是青磚地，我們非摔泥不可。

阿渡的滴在我臉上，我使勁想要掙開的手，突然用盡力氣將我向上一掄，我被拋向了半空中，彷彿騰雲駕霧一般，我的手本能地抓揮，竟然抓住了牆頭的琉璃瓦。我手足並用爬上了牆頭，眼睜睜看著阿渡又被好幾支箭中，實在無力揮開，幸得終於還是一刀進了牆上，落勢頓時一阻，可是手上無力，最後還是鬆開了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我放聲大哭，在這樣漆黑的夜晚，羽箭紛紛在我旁邊的琉璃瓦上。那些羽箭穿破瓦片，“砰砰”連聲激起的碎屑濺在我臉上，生疼生疼，我哭著阿渡的名字，四面落箭似一場急雨，鋪天蓋地將我籠罩在其中。我從來沒覺得如此的無助和孤獨。

有人擋在了我面前，他只是一揮袖，那些箭紛紛地四散開去，猶有丈許便失了準頭，歪歪斜斜地掉落下去。著模糊的淚眼我看到他一襲白袍，彷彿月一般皎潔醒目。

顧劍。

他揮開那些箭，拉著我就直奔上殿頂的琉璃瓦，我急得大：“還有阿渡！快救阿渡！”

顧劍將我推到鴟尾之後，轉就撲下牆去，我看到夜中他的袍袖被風吹得鼓起，好似一隻白的大鳥般下牆頭。底下突然有顆流星一般的火矢劃破岑寂的夜，無數道流星彷彿一場雨，那些火箭麻麻地朝著顧劍去，我聽到無數羽箭撞在牆上，“啪啪”的像是夏日裡無數蛾子撞在羊皮矇住的燈上一般，半空中燃起一簇簇星星點點的火，又迅速地熄滅下去，顧劍形極快，已經抱起阿渡。但那些帶火的箭得更了，空氣裡全是灼焦的味道，那些箭帶著尖利的嘯聲，曳著火的尾從四面八方向顧劍。我從鴟尾後探出頭，看到一層層的黑甲，一步踏一步，那些沉重的鐵甲鏗然作響，地一層接一層地圍上來，竟然不知埋伏了有幾千幾萬人。

顧劍一手抱著阿渡，一手執劍斬落那些箭，在他足下堆起厚厚一層殘箭，仍舊熊熊燃著，火映在他的白袍上，甚是飄渺。他形如鬼魅般，忽前忽後。那些箭紛紛在他面前跌落下去，但四面箭雨如蝗，他亦難以闖出箭陣包圍。他白的袍子上濺著跡，不知道究竟是他的，還是阿渡上的。阿渡雖然被他抱著，可是手臂垂落，一不，也不知道傷勢如何。再這樣下去，他和阿渡一定會被箭死的。我心中大急，又不知道這裡埋伏的究竟是些什麼人，我忽然想這些人皆著重甲，又在東宮之中明火放箭，這樣大的靜，一定不會是刺客。我想到這裡，不由得猛然站起來，背後卻有人輕輕將我背心一按，說道：“伏下。”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裴照，在他後殿頂的琉璃瓦上，麻麻全是著輕甲的羽林郎。他們全無聲息地伏在那裡，手中的弓箭引得半開，對準了底下的包圍圈，這些人居高臨下，即使顧劍能衝出包圍，他們定然齊齊放箭，將他回箭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