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排真好吃啊！我吃得滿流油，興高采烈地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吃羊排？”

顧小五說了句中原話，我沒聽懂，他又用突厥話對我說了一遍，原來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不知爲什麼心裡倒是一。有心人，什麼樣的人才有心人呢？雖然我和顧小五認識並不久，可是我一直覺得，我已經同他認識很久了。也許是因爲我們之間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每次都是他幫助我，保護我。雖然他每次說的話總惹我生氣，可是這句話，卻我生氣不起來。我們兩個沉默地坐在河邊，遠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歌，突厥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唱給聽。

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般。河邊草叢裡飛起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誰隨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的小蟲子，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裡。河那邊的營地裡也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歡聲笑語都像是隔了一重天。我忽然會到，如果天神從九重天上的雲端俯瞰人間，會不會也是這樣的？這樣飄渺，這樣虛幻，這樣遙遠而模糊。

我終於問顧小五：“你到底願不願意娶我呢？”

顧小五彷彿有點兒意外似的，看了我一眼，才說道：“當然願意。”

“可是我脾氣不好，而且你是中原人，我是西涼人，你喜歡吃黍飯，我喜歡吃羊。你說中原話，我聽不懂，你們中原的事，我也不明白。如果你留在西涼，這裡離中原千里萬里，你定然會想家。如果你不留在西涼，回到中原去，那裡離西涼千里萬里，我定然會想家。雖然你殺死了白眼狼王，可是你不見得是因爲我呀，你也說了，你只是販茶葉的時候路過……我年紀雖然小，也知道這種事是勉強不得的……”

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番話，從我們倆初相識一直講到現在，種種不便我統統都說到了，直說得口乾舌燥。顧小五並沒有打斷我，一直到看我放下羊排去喝水，他才問：“說了這麼多，其實都是些外之事。我只問你，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呢？”

我口裡的水差點全噴了出去，我瞪著他半晌，突然臉上一熱：“願不願意……嗯……”

“說呀！”他催促著我，“你到底願不願意呢？”

我心裡得很，這些日子以來的一幕幕都像是幻影，又像是做夢。事這樣多又這樣快，我從前真的沒有想過這麼快嫁人，可是顧小五，我起先覺得他討厭，現在卻討厭不起來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纔好，看著漫天飛舞的點點秋螢，我突然心一橫，說：“那你給我捉一百隻螢火蟲，我就答應你。”

這句話一出口，他卻突兀地站起來。我怔怔地瞧著他，他卻如同頑一般，竟然揚手就翻了一個大大的筋斗。我看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彷彿一顆星--不不，流星纔不會像這樣呢，他簡直快要落到河灘裡去了。突然他就揮出手，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幾只螢火蟲，那些靈在他指間閃爍著細微的芒，我將長袍的下襬兜起，急急地說：“快！快！”他將那些螢火蟲放進我用襬做的圍囊裡，我看著他重新躍起，中原的武，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的螢火蟲。他的袖帶起微風，我替他指著方向：“左邊！左邊有好些！”“唉呀！”“跑了！那邊！哎呀那裡有好些！”

……

我們兩個人的笑聲飄出河岸老遠，我襬裡攏的螢火蟲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它們一起發出熒熒的，就像是一團明月，被我攏在了懷中。河邊所有的螢火蟲都不見了，它們都被顧小五捉住，放進了我的懷裡。

“有一百隻了吧？”他湊近過來，頭挨著我的頭，用細長的手指揭開我襬的一角，“要不要數一數？”

我們剛剛數了十幾只，顧小五的上有淡淡的清涼香氣，那是突厥人和西涼人上都沒有的，我覺得這種淡淡的香氣令我渾都不自在，臉上也似乎在發燒，他離我真的是太近了。突然一陣風吹過，他的髮拂在我臉上，又輕又又，我擎著襬的手不由得一鬆，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地飛了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和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眼睛，正注視著我。我想起了在阿渡帳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們就是這樣看阿渡的，灼熱的目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簡直髮。可是顧小五的眼神卻溫存許多，他的眼神裡倒映著我的影子，我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地方悄悄發，讓我覺得難又好。他看到我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來，他轉開臉去看天上的螢火蟲，說：“都跑了！”

我忍不住說：“像流星！”

他也呵呵笑：“流星！”

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此此景，就像是一場夢一般。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河邊的這一晚，千上萬的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散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的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裡面唱，天神與他眷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大單于遣了使者去告訴父王，說替我選定了一位夫婿，就是顧小五。父王正在月氏與中原之間左右爲難，所以他立刻寫了一封回信，請阿翁爲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時候，婚禮都已經開始了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簡單，十里連營宰殺了無數只羊，酒飄香。這些日子以來，顧小五已經和突厥的貴族都了朋友，突厥風氣最敬重英雄，他先殺了白眼狼王，又在比試中贏了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經是年有爲的英雄。祭司唱著喜氣洋洋的讚歌，我們踏著紅氈，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臺。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到馬蹄聲急促，斥候連滾帶爬地奔到了大單于座下。

隔著熱鬧的人羣，我看到大單于的眉皺了起來，顧不得祭司還拉長腔調唱著讚歌，我回頭奔到大單于面前：“阿翁！”

大單于了我的頭髮，微笑著對我說：“沒事，月氏王遣了些人來罵，我這便派兵去打發他們。”

顧小五不知何時也已經走到我的後，他依著突厥的禮儀向大單于躬點肩：“大單于，讓我去吧。”

“你？”大單于擡起眼來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萬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經沙場的宿將，而顧小五雖然箭法妙，但是面對千上萬的敵人，只怕箭法再妙也沒有用吧。

“那麼大單于以逸待勞，遣三萬騎兵迎敵。”顧小五說道，“如果大單于不放心，請派遣一位將軍去，我替將軍掠陣，如果能放冷箭月氏的陣腳，也算是一件微功。”

大單于還在猶豫，赫失卻說道：“中原的兵法不錯，在路上就是他們帶人打敗了月氏人。”

大單于終於點了點頭，對顧小五說道：“去吧，帶回月氏將軍的首級，作爲你們婚禮祭祀天神的祭品。”

顧小五依照中原的禮節跪了一跪，說道：“願天佑大單于！”他站起來的時候，看了我一眼，說道，“我去去就回。”

我心裡十分擔心，眼看著他轉朝外走去，連忙追上幾步，將自己的腰帶系在他的腰上。

按照婚禮的儀式，新人互換腰帶，就已經是禮。兩個人就在天神的見證下，正式爲夫妻。我原本想他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替我係上，可是奴隸已經將他的馬牽過來了。我都來不及同他說話，他一邊認鐙上馬，一邊對我說：“我去去就回來。”

我拉著他的袖，心中依依不捨。我想起很多事，想起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爲了等這個人；想起我從馬上栽下來，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給我講的故事；想起他殺了白眼狼王，還贏了赫失；我想起河邊那些螢火蟲，從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和他永不分離……但現在他要上陣殺敵，我不由得十分地牽掛起來。

他大約看見我眼中的神，所以笑了笑，俯了我的臉。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孃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這樣妙，爲什麼手上卻沒有留下繭子呢？

我總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想起這些微不足道的事。他已經收回了手，三萬人整隊完畢，大單于遣出領兵的將軍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單于的孫子伊莫延。伊莫延笑著對我說：“妹妹，放心吧，我會照應好他。”突厥人慣於征戰，將打仗看得如同吃飯一般簡單。我很喜歡伊莫延這個哥哥，因爲小時候他常常同我一起打獵，像疼自己的妹妹一樣疼我。我大聲道：“誰要你照應他了？你照應好你自己就行了，我還等著你回來喝酒呢！”衆人盡皆放聲大笑，紛紛說：“小公主放心，等烤羊了，我們就帶著月氏人的首級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