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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399章 屠龍和贗品

陸丞清獨自吊在隊伍的尾上,腳步沉穩,目不斜視,並無其他同輩年輕人的好奇張,更無前方兩名陸氏子弟那種志得意滿的神態。

不同於名聲鵲起的陸丞頌,也不同於那些,陸丞清在跟隨家族遷北涼後,依舊一心閉門苦讀聖賢書,所以當陸家一蹶不振的時候,這個在家族沒有靠山的年輕讀書人失落最小,在陸家迅猛崛起之際,他也沒有借著父輩積攢下來與嫡長房僅剩的那點香火,去跟“雙手懸滿印綬”的家主陸東疆討要一半職,而是去往幽州青鹿書院潛心求學,日子依然平淡無奇,甚至至今也無同窗知曉他的陸氏份,同窗相聚之時的針砭時事,指點江山,高歌清淡,從來沒有他陸丞清。這次家族來信要他提前前往關外,陸丞清便來了,隻背著一隻書箱,咬咬牙雇傭了一輛馬車,然後獨自在城外那座集市小鎮靜候聲勢浩大的副節度使一行人,當時三房同齡人陸丞禾得知拒北城竟然並無高出城相迎後,便發牢說拒北城這邊也太不講究了,若是換太安城,以叔叔的顯赫份,不說禮部尚書出面迎接,好歹也該有個禮部侍郎在城外翹首以待。被同齡人譏諷為榆木疙瘩的陸丞清,對此依然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觀,只聽不說也不做。

求暑堂隔壁的那座藩王書房不大,也就四張椅子,年輕藩王一張,陸東疆當然有一張,既是拒北城地頭蛇更是陸氏年輕子弟一甲頭名的陸丞頌,也能佔據一張,最後一張,陸東疆落座後眼神示意陸丞禾坐下,只不過眼神之中除了長輩鼓舞晚輩的意味,也有幾分不許節外生枝的提醒。這個陸丞禾,便是那個在涼州衙門做不痛快便痛快辭的陸氏子弟,也是撂下那句狠話的年輕名士,只可惜這是在崇武弱文的北涼道,也許換中原江南,這便是一樁轟士林的風雅談。陸東疆很早就對陸丞禾青眼相加,曾經親口讚譽為我陸氏高標郎,高標,即高枝,寓意山木之高也。在陸丞禾年時,陸東疆就在靖安道文壇士林不惜為其鼓吹造勢,陸丞禾也的確不負眾,為自己贏得清談小國手的綽號,是唯一能夠與相對更加務實的陸丞頌一爭高下的年輕人,至於木訥言的陸丞清,恐怕被兩位同輩俊彥正眼相看的資格都欠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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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書房四把椅子,年輕藩王當時站在門口起相迎,領著他們步屋子後,笑著站在那張普通至極的書案後,手向下,等到老丈人陸東疆和三名年輕人都落座後,年輕藩王這才緩緩坐下。

書房不大,書籍檔案卻多,又無裝滿冰塊的冰盆擱置在牆角,哪怕年輕藩王之前已經打開窗戶,也難免稍顯仄而暑熱,這讓為了不失禮儀而襟嚴的陸氏子弟都有些不適應,幾個站在陸東疆陸丞頌陸丞禾後的年輕人,在用眼角余打量書房後,都有些訝異,堂堂藩王用以理軍機要務的正式書房,也太簡陋了,簡直就能用上寒酸二字形容。

早年遠在靖安道青州的他們,對於傳聞中北涼那座梧桐院的遮奢程度,都大為好奇,當年中原文壇有一件趣事,有位文采斐然的江南道名士,在廟堂上以罵徐驍作為為第一等大事、歸田園後又以貶斥北涼邊事為人生第一大事,普通士族出的老人在平步青雲後,晚年以擅寫婉約詩詞,流傳大江南北,容辭藻華麗,尤其喜好描繪嬉遊宴飲,被江南道文林譽為“書寫富貴門庭院事,氣韻之悠揚,真可謂金玉滿堂”,結果不知如何傳苦寒北涼,那位世子殿下便寄信去老人府邸,大致意思是你這寒門老兒一輩子也沒著富貴的門檻,滿篇什麼金什麼玉,俗不可耐,末尾還贈送“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言下之意,無疑是你這當隻當上從三品的老家夥,所見識過的那點風花雪月,本上不得臺面。

老人收到信後,憤懣之余,也如獲至寶,立即向朝廷彈劾北涼徐家,什麼“徐驍私自挪用西北邊軍兵餉,中飽私囊至極,駭人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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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翻頁)北涼皆窮,徐家獨富”,這類在後來被一次次言忠臣頻繁借用的名言,都是從那位“骨鯁文人”的老人裡率先流傳開來的。只是隔了這麼多年,當北涼一萬大雪龍騎下江南的消息傳開,曾經揚言“吾願一頭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時間就迅速連夜舉家遷往太安城,一夜之間,能搬走的東西一件不落,搬得一乾二淨。

書房對話,雖然年輕藩王沒有穿蟒服,可畢竟陸東疆穿著一不茍的服,但從頭到尾完全沒有半點君臣奏對的意味,倒像是尋常老丈人和婿的閑聊,便是涉及場事務,年輕藩王也帶著笑意,多是副經略使大人在說,年輕人認真傾聽,絕無半點不耐煩的神。在這期間,年輕藩王甚至親自為屋諸人倒了杯涼茶,茶葉是產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綠蟻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屬於夏茶,毫無嚼頭,且有濃重的味,也只有囊中的陵州鄉野老茶客才樂意品嘗。白霜茶之所以能夠被老涼王徐驍欽點為清涼山王府和北涼邊軍的“貢茶”,在於在那茶葉產地,曾有八百余人一同進涼州邊騎,而且湊巧都為袍澤,在一場關外戰事中,八百騎主負責斷後,全部戰死。那個人口稀轄境只有三座小縣的陵州小郡,當時便幾乎家家戶戶都縞素如白霜。對此,陸氏子弟恐怕連聽都沒聽說過,他們只是納悶過慣了天底下最富貴悠遊日子的年輕藩王,如何能下得了這個。當然了,大多年輕人只要能夠喝上這杯茶,哪怕再難喝,再難腹,仍是心甘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陸丞清,隻覺得苦

哪怕是短短的城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聽陸丞禾這些人聊著從北涼王府流民間的古董珍玩,各自僥幸撿了幾件,各自憾錯過了幾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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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丞清沒有任何閑余銀子,就算有,他也不會買。

這一刻,陸丞清著那位始終笑意溫煦的年輕藩王,覺得那杯茶的余味更

陸東疆應該也清楚如今關外大戰正酣,年輕藩王需要親自理繁重事務,就沒有長久逗留,很快便起告辭。

年輕藩王起後,拿起擺放在桌案角落的一隻長條錦盒,繞過桌子,遞給副經略使大人,歉意笑道:“這邊沒有好東西,這一盒‘竹管小紫錐’還是我讓人特意從梧桐院寄來的,不值什麼錢,只是勝在稀罕而已。”

陸東疆眼前一亮,接過盒子,哈哈笑道:“王爺有心了,從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這恵州珠林郡的紫青兩毫便是貢品,奉律更是明確記載‘歲貢青毫五兩,紫毫四兩’,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飲泉生紫毫’的紫毫筆最為珍貴,可惜舊南唐覆滅後,戰火殃及珠林郡,幾乎寸草不生,這種小紫錐便真是了絕筆了,據說連那太安城的書房,也僅有兩三支小紫錐,且舍不得使用,隻作觀賞之用。王爺,實不相瞞,我早年曾在青州尋覓十數載,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輕藩王微笑道:“這算是歪打正著。”

陸東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陸氏子弟想必也是與有榮焉。

就在年輕藩王起把他們送出書房的時候,陸丞禾突然停步轉,問道:“聽說王爺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曾經作過‘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的詩詞?”

年點頭笑道:“確實如此。”

陸東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節度使大人出聲阻攔,好似出囊之錐的陸丞禾便直截了當道:“王爺本意當是以此來貶低江南道名士韓嘉靖的假富貴,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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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仍是笑意不減,輕輕點頭。

手捧錦盒的陸東疆已經乾脆聽天由命,而且其實心深,也期待著一樁“歪打正著”的事。

陸丞禾直言不諱道:“可王爺此言,無異於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詞堆砌而的富貴詩,自然並非真富貴,可王爺的聽湖錦鯉,梧桐院的千株芭蕉,與我之‘小齋翻書淡淡風,高樓懸燈溶溶月’,如何?”

年笑意更濃,“高下立判。其實當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對我狠狠罵了一通,說我比那姓韓的老家夥還不如,驟然富貴,連韓嘉靖那份裝點門面的含蓄功夫都沒有了。”

這下子陸丞禾啞口無言了。

他是真沒想到年輕藩王會如此自揭其短,滿肚子錦繡草稿頓時沒了用

年笑問道:“你就是那位說出‘寧做青州鬼,不為北涼犬’的陸高標陸丞禾吧?你姐曾經在梧桐院跟我提起過你,說你才氣太盛。”

陸東疆一旁圓場道:“王爺,這小子才氣是有些,只是當不得‘盛’字。”

年笑而不語。

除了心滿意足的陸東疆,一行年輕人再度畢恭畢敬作揖辭別。

陸丞清仍是走在最後,不知為何,這位無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轉頭去,剛好看到年輕藩王笑向自己,同時輕輕對他拋出一樣小件。

陸丞清下意識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樣的冰涼件,握在手心後,一臉茫然。

年輕藩王朝他笑著眨了眨眼睛,便轉書房。

瞬間汗流浹背的陸丞清竭力保持鎮靜,繼續緩緩前行。

稍稍松開手,低頭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質地的小巧私章。

陸丞清手心握有的這枚,是一枚鑒賞印。

這類印章,用於鈐蓋書畫文之用,興起於大奉王朝而鼎盛於春秋九國。

篆刻有“贗品”二字!

這一枚私章,絕對是最富有傳奇彩的鑒賞印,甚至極有可能在數百年以後,也無法被超越。

當世一幅幅價值連城的書畫真跡,注定要被一代代數百年甚至千年傳承下去的珍品,卻都曾鈐蓋有這兩個字。

陸丞清神恍惚,失魂落魄。

他想不通為何年輕藩王會將這麼意義重大的件,隨手拋給自己。

想不通為何不是贈給城府深沉的陸丞頌,不是鋒芒畢的陸丞禾,甚至不是陸氏家主陸東疆。

年坐回桌案後,笑了笑。

對於年輕人陸丞禾那點文人假清高的伎倆,隻當是不太好笑的笑話看待。陸丞燕的確提及過這個堂弟,只不過不是什麼才氣太盛,而是鬱氣滿腹如怨婦,牢太盛肝腸斷。可見陸丞燕對陸丞禾毫無好可言,但是對父親陸東疆都能夠不假的陸丞燕,對默默無聞的堂兄陸丞清卻十分看好,當時很鄭重其事地對徐年說過,爺爺雖然一直不曾流出對陸丞清的任何重跡象,可卻對親口說過兩番評點,一是“滿門榆木不堪用,一棵檀木人不知”,榆木是說陸氏上下皆是平庸之輩,那檀木則是說那四房子弟陸丞清,二是“有世刺史之才識,有太平尚書之格”, 作為青黨領袖的上柱國陸費墀,對旁支子孫陸丞清的前程,顯然充滿期待。

那一盒六支小紫錐,其實是陸丞燕讓人從梧桐院送來拒北城藩邸,本意當然不是讓徐年轉手送給陸東疆,純粹是想為的男人好歹留下點什麼,便藏下了,這才沒有被徐北枳收刮殆盡。

倒是那枚早已名天下的鑒賞印,確實是徐年舍不得從清涼山流中原。

但是送給陸丞清的話,沒有什麼不舍得,送給讀書人,而不是送給背書人,徐年都舍得,一如當年向北涼寒士千金買詩文。

年也沒有什麼功利心,畢竟陸丞清暫時仍然只是一塊尚未雕琢的璞玉而已,哪怕北涼用他,也得打贏了第二場涼莽大戰才行。

年獨坐書房,閉目養神,沒來由記起與王祭酒那場對弈後,喃喃自語。

屠龍,屠龍,屠龍……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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