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前院廳堂,已掌了燈。
“近日忙於軍中之事,唐太傅於驛館中久等了。”燕王剛從軍營歸來,取下了紅纓盔卻沒來得及卸甲,面上胡須略顯雜,也有些乾裂,然而那雙眸子卻未失神采與沉穩之,形亦偉岸筆直不見疲態。
唐昌裕看著面前之人,面繃得極。
他雖任傅之職,然太子過分孱弱無法教習,傅便了兼任的空銜,除此外,他自十年前便了閣,於朝堂之上也算是頗有資歷威之人了。
而此番皇上命他前來州,還有著另外一重考量——
猶記得當年大慶初立,朝中漸以立儲之爭而暗中分為了兩派。
彼時他位居禮部侍郎之位,也未曾獨善其,他所擁簇之人乃是當今皇帝,彼時的皇長子——
為此,他曾在朝堂之上與都察院史彈劾過燕王行軍過失與下不嚴縱容下屬橫行之過,燕王因此曾被先皇責罰足。
他自認並非結黨之輩,當初天下初定,他認為大慶需要的是一名仁君來安天下人之心,穩固朝局,而不是一個喜好征戰,會給大慶四面樹敵的皇帝。
後來果真如他所願。
燕王離京遠赴州後,他卻仍有些不安心,恐這位王爺野心不死,為固大慶江山,遂為新皇獻上諸多製衡之法,並隨夏廷貞一同清算燕王留在京師與各的耳目黨羽——
從前他一直認為是為政事江山而謀,立場見地不同,自己並沒有錯。
可現下……
唐太傅心中不知是何想法,一雙微微下耷的眼睛依舊在看著面前早已不再年輕的這位王爺。
當年種種,他的立場,他所行之事,燕王自是一清二楚。
而既有著這般過節在,皇上選擇任命他為欽差,自然不必擔心他會被燕王策反倒戈。
此行局勢分明,若無法將燕王帶回京師發落,那他便斷無可能活著回去。
當下,實是你死我活之境。
他未說半字多余之話,甚至未曾行禮,隻面冷然地自隨行兵手中接過匣子聖旨,捧於手中:“逆臣燕王聽旨——”
逆臣……
這頂帽子下來,堂中王府仆從皆是神大變。
燕王卻未見異,卻也不曾下跪,隻拱手道:“臣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燕王謝定辰勾結寧吳氏與反賊許啟唯,圖謀造反!經查,罪證確鑿,實令朕寒心!今收回其爵位與兵符,抄沒家產,命欽差唐昌裕將其與州燕王府一脈,押至京師,以候審訊發落,欽此——”
堂外雨聲滾滾,寒氣襲。
“聖旨在此,奉命行事,還王爺能配合本回京聽審。”
唐昌裕見燕王未有領旨之意,遂又不聲道:“許吳兩家謀逆,已是鐵證如山,又因太后被帶離京師,陛下方才疑心此謀逆之事與王爺有關。若此中另有,王爺可於京後面見聖上親自說明——”
話至此,微微一頓,道:“若王爺可拿出證據自證,本也願替王爺出面作證——沿途而來,州形,本亦是看在眼中的。”
州守備並無異樣,臨城之間來去自如,不見毫備戰之勢……
對此,他也有些疑。
又因心底深殘存的那一難以言說的對舊事之悔,唐昌裕此時心底的想法也並非只有一面。
將燕王押回京師,關乎天下安危,是他必行之事。
但若對方當真無謀逆之實,他也會竭力相保。
聽著這句話,燕王微微笑了笑。
他不知唐傅此言是在給他“指明路”,還是誆他京請罪。
但無論如何,都不重要了。
他的路要怎麼走,命要怎麼用,只在他自己手中。
“這旨,本王接不得,還唐傅見諒。”燕王直言拒絕,語氣卻依舊平靜。
唐昌裕面微沉,直直地看著他:“王爺這是做賊心虛,不打自招嗎?”
“是不是賊,此行回京皆是亡命之路,唐傅當是知曉。”
審問,自證——
皆是不切實際。
等著他的,只是死在前往京師的途中這一條路。
“……”唐昌裕攥了手中聖旨:“事查實之前,本自會護王爺周全!”
“多謝傅好意,但不必了。”燕王:“來人,將唐傅等人請下去歇息,好生招待。”
此聲剛落,便有一陣整齊腳步聲起,一行披盔甲的士兵快步得堂中,廳外亦被圍起。
“大人……!”唐昌裕側的兩名隨從道大驚失,立時拔刀護在其左右。
唐昌裕的臉也全然變了,語氣怒不可遏:“王爺果真是要公然造反了嗎?!”
“不,本王只是想拿回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唐昌裕神怒沉:“果然是狼子野心!看來本當年的擔憂並非是錯怪了你!”
“若傅如此想,便可稍輕心中慚愧,亦無不可。”燕王道:“然傅本也不必愧責的。”
“你……”唐昌裕似被人破心事,面惱加:“你真當殺了本便可高枕無憂嗎!若本今夜未曾離開燕王府,與本同行者便會憑聖諭調宜城與烏達等兵馬圍剿州!你駐守州十余年,難道非要頑固到底,致使州流河,再給異族可乘之機嗎?”
“呸!你們這些所謂大臣的臉當真虛偽至極!”燕王側的副將罵道:“一邊想要我們王爺的命,一邊竟還要拿所謂大義來著我們王爺顧全州,提防異族,便是為朝廷所殺亦還要為朝廷思慮?簡直是惡心他娘給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
“大慶有這麼一個昏君,又有你們這群偽善無能自私自利之輩在,難怪會落得今時這般境地!”
“這些年來,你們朝廷待北地究竟是如何打提防的,你難道會不清楚!它能有今時之穩固,本就是我們王爺的功勞,是護還是不護,不到你們來假模假樣指手畫腳!”
見自家王爺朝自己瞥了過來,副將勉強住了。
這些話憋在肚子裡太多年了,今日終於是能暢快說上幾句了!
“……造反便是造反!縱然過往功勞無數,縱然說得再冠冕堂皇,也還是造反!”唐昌裕看著燕王,定聲道:“州駐軍縱是再如何聽命於你,再如何驍勇善戰,然寡不敵眾,數城兵力圍攻之下再多的掙扎也皆只是徒勞罷了!”
“看來唐傅是當真心系我州安危。”燕王道:“本王不得要想個辦法讓唐傅及時安下心來才好——”
說著,微微轉頭看向側:“赫風。”
“屬下在。”
“時辰差不多了,去府外看看是否有客人到訪。”
“是。”
赫風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帶回了一名穿七品青袍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被赫風揪著領丟進堂中,便順勢抖瑟著跪了下來。
“柳千總?你……你來州城作何?!”見得此人,唐昌裕頓時心生不妙之。
與他同行的同僚有三人,為保萬全,他隻近州城,其余三人這些時日皆留在與州相隔不過百裡的宜城,同城中守將商議行兵之事,以防燕王頑抗的可能——
可現下,這柳瑞不在宜城等消息,為何會來燕王府!
“唐傅,宜城守將撕毀聖諭,公然反了!”來人聲道:“賈任兩位大人皆被扣押,咱們的人也全被製住了!”
唐昌裕聽得形一震。
……昨日他還收到書信,說宜城外員守將,對此皆十分用心配合!
原來竟是在做戲嗎!
“既如此,你又是如何逃出來的!”唐昌裕很快意識到不對,看向柳瑞——若宜城早有反心,必防守森嚴,此人定無可能可以一路平安逃到州來!
逃?
年輕男子苦笑一聲。
他哪兒有這本領?
他若真能逃得出來,得多想不開,才會不趕跑遠些,反倒來這燕王府?
“屬下並非是逃出來的……是他們將屬下送來了燕王府,特地……給大人報信來了。”
“……”唐昌裕聽得咬了牙關。
這分明是在刻意辱他們!
難怪……
難怪燕王便是抗旨也抗得如此平靜自若!
“原來你們早已串通一氣……北地竟了蛇鼠一窩的存在!看來王爺為了今日,已然暗中籌謀多年!”唐昌裕已是雙眼通紅。
“謝某惜命,本意隻為自保罷了。”燕王道:“州不會開戰,唐大人想來這下可以放心了——來人,將唐大人帶下去安心歇息。”
唐昌裕:“……!”
他可真的太安心了!
很快有兩名士兵上前一左一右要將他強行帶下去。
“放出消息去,隻道唐大人已被本王所殺,以便保全其京師家眷。”燕王待側副將。
“既已行危害天下之事,又何必再惺惺作態!”
“隻管取本命便是,本來時便做好了有來無回的打算!”
唐昌裕眼角有淚珠滾落,邊被帶下去,邊悲怒道:“謝定辰,你為謝氏脈,非但不曾扶大局將傾,且要趁禍害自家江山!你可對得起先皇在天之靈嗎!”
這道聲音漸漸被雨聲所阻隔淹沒。
燕王看向堂外雨幕。
他正是,在扶大局將傾。
他正是,在護自家江山。
他要反的從來不是先皇打下的謝氏江山,而只是如今不該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
唐傅現在不明白不要,日後仍不明白也不重要,一個唐傅是如此,天下人亦是如此——他只需遵守同將軍的承諾走下去即可。
雨聲喧囂中,唐昌裕一路被拖著離開前廳。
這一幕,恰被有意來探一探消息的桑雲郡主看在眼中。
“那……那是京師來的欽差?”驚異地道:“怎被拖下去了?”
撐著傘的侍也有些心驚:“看袍應是京師來的……”
桑雲郡主有些張地抓了袖。
欽差被父王的人拖了下去……
那是不是便足以說明……
猛地轉過去,作之急心不在焉甚至重重撞到了侍的肩膀。
“郡主,咱們不去王爺那兒了?”
“先不去了!”桑雲腳下極快,面上神起伏變幻著——得將這個天大的消息先告訴阿娘去,否則定是要被憋壞的!
“什麼?欽差……欽差被你父王的人押下去了?你可看清了?”
“當然!”桑雲郡主回到院,便將所見說給了燕王妃聽:“父王這必然是真的下定決心了……”
一路走回來,自認已冷靜了許多,現如今已沒了太多起初的驚懼之:“阿娘,若父王真的做了此事,那您豈不是就要做皇后了?!”
皇后?
燕王妃神怔怔。
從未敢想過這些遙不可及的東西……
“那郡主就是公主了!”桑雲郡主邊的婢冬芝興地道。
冬芄則皺了皺眉,提醒了一句:“慎言。”
冬芝卻不理會,圍著桑雲郡主說奉承的話:“往後郡主就不止是州的郡主了!”
桑雲郡主雖未說什麼,然而一雙眼睛卻是亮晶晶地,臉頰因喜悅而泛起紅,下頜也微微抬起——若真了公主,且是父王膝下唯一的獨,到時京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夫人小姐們怕是都要地湊上來!
對了……
還有他。
聽說吳家正是為了父王才造的反,若是事,那吳家就是家的功臣!
到那時,天下都是家的了,父王還有什麼理由不全的心意?
到底是十幾歲的孩子,此時被諸多好想象衝昏了頭腦, 本沒有半分懼意。
燕王妃卻是不同。
看到的盡是重重兇險阻礙。
這條路,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手心中不斷地沁出冷汗,思索猶豫再三,待兒離去之後,到底還是去尋了燕王。
端了一盅湯去書房。
縱是在州燕王府,他仍是歇在書房中,幾乎從不踏足的臥房。
“可是有事?”燕王並非歇下,而是在理軍務,見進來,便將一折報合上。
“妾聽說王爺回來了,便過來看看王爺……秋雨寒涼,妾人煮了溫驅寒的羊湯,王爺趁熱喝些吧。”
“你有心了。”燕王點點頭,手下卻無作,只看著問:“可還有其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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