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福宮，一片寂靜。

其的宮人已不再是往常悉的面孔，自太廟之事後，但凡是永福宮中人等，上上下下無不是罰的罰，審的審，死的死。

如今控制著永福宮的是新調撥來的侍。

近“照料”榮貴妃的，亦只有一名嬤嬤而已。

這嬤嬤姓常，四十歲上下，生得一張容長臉，發髻梳得極整潔服帖，走起路來腳步穩且快，著乾脆利落之。

快步進得空地寢殿中，來至榻前並不行禮，隻微微垂眼道:“陛下到了，還請娘娘速速起接駕。”

榻上昏昏沉沉的榮貴妃聞言猛地睜開了眼睛。

“陛下來了?！”

“是，娘娘起吧。”常嬤嬤的語氣不怎麼客氣。

榮貴妃也早已不在意這些了，有些吃力地撐起下榻，赤著足踉踉蹌蹌地撲到梳妝臺前。

做工細的水銀鏡，映出一張蒼白憔悴且雙頰略有些凹陷的臉，披散著的發亦是躁不堪，再無往日半分豔鮮活——

榮貴妃一下子便慌了。

不行。

皇上極不容易過來，絕不能他看到自己這般模樣！

必須要抓住這次機會才行！

否則撐到現下又有何意義?

想要活下去！

榮貴妃手忙腳地去找脂。

“我的胭脂呢……”

“我的珠釵呢?！”

“快……快替我梳發！”

常嬤嬤冷眼看著這一幕:“娘娘莫要找了，這些個件兒皆已收起來了。”

一則是對方如今雖尚有貴妃之名，卻已無貴妃之實，那些東西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二來是為防對方試圖自殘自盡，故而一應尖銳之早早都挪離了——但就這些時日對方的表現來看，卻是多慮了。

這位貴妃娘娘，本沒有任何自盡的念頭和膽量。

時常在想，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是如何下定的弒君的決心——想來大約是一時被什麼念頭衝昏了頭腦，直到如今嘗到了苦果才遲遲知道害怕。

“那怎麼行……”榮貴妃忙拿手指去梳整頭髮，面上神惶惶不安。

近一月的囚與折磨，已的神智幾近瀕臨崩潰。

此時有腳步聲傳殿中，面容虛弱而神態繃的慶明帝在李吉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榮貴妃忙轉頭看過去。

“陛下……陛下！”

視線捕捉到慶明帝的一瞬，便立時撲了過去。

跟在慶明帝側的兩名軍見狀便要拔刀相攔。

慶明帝卻抬手示意不必，一雙結了冰霜般的眼睛裡有著一饒有興致的笑意。

榮貴妃撲在他前跪了下去，雙手攥著龍袍一角，仰著臉哭求道:“陛下，您終於肯來看臣妾了！臣妾早已知錯了，是臣妾一時糊塗，只因太過擔心璋兒的安危才會被人利用！太廟當日，臣妾也並非就下定了決心要害陛下的……縱然那盞茶未曾被打碎，臣妾也絕無可能會真的看著陛下飲下的！”

“臣妾是愚鈍之人，腦子也不靈活，一時不知怎地就犯了傻……現今已經知錯了！求陛下看在璋兒的份兒上，饒臣妾這一回吧！”似怕極怕皇帝不給開口的機會，不住地說著:“……臣妾願長居冷宮，或青燈古佛，日日替陛下和璋兒祈福，以此來贖罪！”

話末便重重叩起頭來。

“璋兒……”慶明帝笑了一聲，口中重複著念道:“璋兒……”

他出被李吉攙著的手臂，緩緩蹲下來，看著面前的榮貴妃，似有些好奇地問:“你口口聲聲說擔憂璋兒，可怎麼自朕過來，卻只聽你一味求饒，而半字未有問及璋兒如今的下落安危呢?”

太廟出事當日，璋兒被擄的消息便傳開了，在被押回宮的路上必然亦有聽聞。

榮貴妃磕頭的作一頓，抬首拿一雙淚眼看著他:“臣妾知道陛下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救回璋兒！您不會不管他的！”

慶明帝抬起右手住的下頜，盯著，聲音緩慢而幽冷:“是啊，璋兒可是朕的親生骨，朕豈會不救他……朕非但要救他，還打算另立他為儲君，日後好替朕打理我謝氏江山呢。”

榮貴妃扯出一艱難的笑意，忙附和道:“是，璋兒雖是還小，但他皆像陛下，宮人們也都說他聰明機靈，待再大些，定能替陛下分憂的的……”

慶明帝聞言笑了一聲，點了點頭:“說得好，像朕！”

察覺到他著自己下的手指愈發用力，榮貴妃疼得想要皺眉，卻仍舊一也不敢。

的傷不在表面，而是裡……

約是十日前被喂了毒，那毒日日都會發作，生不如死，一日不如一日。

皇帝似乎不相信的說辭，借此來開口，說出全部真相。

可那是絕不能說的……

一旦說了，便真正是半點活路都沒有了，且等著的必然是較之當下數十倍數百倍的可怕下場！

必須要活下去……

只要能撐過眼下皇帝這關，待璋兒被找回來，便還有活路！

縱然是在冷宮中煎熬些年頭，可璋兒總會長大的……他必然不會不管他的母妃！

至於越郎……

越郎現下如何，是否還活著，近來已不敢去多想……

一直告訴自己，若想知道越郎如今怎樣了，就必須要活著離開這裡才行！

只要還活著，就總還有辦法可想的！

若越郎當真出了事，也要留著這條命替他報仇……！

見眼中盡是哀求之，慶明帝笑著問:“妃如今可是真的知錯後悔了?”

榮貴妃點著頭，哽咽道:“是，臣妾當真知錯了，無一日不在懺悔煎熬！”

“朕瞧著也像是真的後悔了的……”慶明帝著的下，左右轉了轉，打量著的臉，道:“就是不知悔的是給朕下毒，還是悔自己太蠢，行事不夠周全，未能一次得手殺得了朕、繼而救出你的郎?”

“……”榮貴妃虛弱無力的剎那間變得僵，像一尾被凍僵在冰面上的魚。

“嗯?”慶明帝松開了鉗製下頜的手，輕輕拍了兩下的臉頰。

榮貴妃的呼吸忽窒忽松，聲音乾啞地道:“陛……陛下……臣妾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聽不懂啊……”慶明帝似理解地笑了笑，自懷中出一，丟在眼前:“看看吧。”

榮貴妃怔怔地垂下眼睛看去。

兩片麻布上染著點點汙，但最醒目之卻是那筆筆猩紅——

一道道，一筆筆，所拚的，顯然是一個極悉的“培”字……

是的越郎！

“這是他想法設法托人送進宮中的，指明了要送來永福宮，到妃手中……”慶明帝笑著道:“他還在等著妃出手相救呢。”

說著，眼中的興致愈發濃了:“他怕是不知妃為了他是如何鋌而走險，連弒君這樣的事都敢做……你瞧這從中撕作兩截的布，像不像在威脅妃?”

“妃為他冒險至此，到如今都不曾將你二人之事半字，他倒好，為了自己活命，不惜冒著將妃拖下水的風險也要送此宮求救……”

慶明帝嗤笑了一聲，似十分不解:“且此人能力平平，不過是廢一個，妃可否告訴朕，到底是瞧上了他什麼?竟可不顧己與九族存亡，亦要同此人茍合?”

“……”榮貴妃臉雪白，雙手撐在前，搖著頭道:“陛下是從何聽來的謠言，竟懷疑臣妾至此……臣妾固然有錯在先，但可對天起誓，絕不曾有過背叛陛下之舉……”

至於越郎……

越郎絕不會不顧的死活！

他定是怕極了，等急了，才會向求救的！

如今陷此境，都尚且手足無措，更何況越郎了那麼多無法想象的折磨……一時有顧慮不周之也是正常！

且既能送此宮，那越郎定還活著！

榮貴妃腦中思緒錯綜複雜，既懼到極點，卻又有著一慶幸。

但這慶幸隻如泡沫，到底是不堪一擊的，很清楚當下自己和越培所需要面對的是什麼……

迎上皇帝的視線，巨大的恐懼將淹沒，此時此刻，隻一個想法——絕不能認！

“莫非妃的郎不止這一個，故而才會一時記不起朕所說是何人?”慶明帝臉上看不出毫怒意，微微轉頭吩咐李吉:“朕給妃帶來的厚禮呢?快拿來給妃瞧瞧。”

李吉應了聲“是”，向守在後簾櫳旁的兩名監輕一抬手。

兩名監各捧著隻匣子走了過來。

兩隻匣子一長一方，而一直捧著的侍，托在匣子底部的雙手指間有凝結粘稠的猩紅之。

“先看這個吧。”慶明帝隨手指了指那隻長匣。

那名侍便應下，跪下來將匣子放在榮貴妃面前，然後打開。

榮貴妃下意識地看去，目在接到匣中之時驟然大變。

那……那顯然是一條手臂！

嚇得渾一，癱坐在地，恐懼之下出於本能往後挪去。

而哪怕只是最初那一眼，也已足夠判斷出那是何人的手臂了……

這隻手臂手腕上方有著一彎月形的疤痕……

那是當日廣明寺中月下一會，將自己給越郎之後，越郎拿匕首刻下的！

他說想永遠記著那一晚，他說這一晚的月，這一晚的，皆是上天予他的恩賜……

榮貴妃的眼淚不控制地從那雙寫滿了不可置信的眼睛裡湧出。

越郎出事了?！

“可記起來了?”慶明帝笑著道:“認不出也無妨，等妃看了此，便一定能悉數記起來了——”

說著，示意監打開另一隻匣子。

這一刻，榮貴妃已有所預……

即便如此，在看清那匣中之時，亦是大驚失，聲尖著後退。

“啊——！”

不……

不可能！

神張皇驚恐，不住地搖著頭。

慶明帝見狀道:“還是沒能認出來?快拿近些，好貴妃仔細辨認清楚。”

那侍臉慘白地將匣子又捧近至榮貴妃面前。

不是沒見過變態的，卻沒見過如陛下這般變態的……

其赫然是一顆淋淋的人頭，榮貴妃哪裡還敢再看，驚恐慌張地要爬坐起。

一隻大手卻猛地抓住了的頭髮。

慶明帝另一隻手狠狠攥住纖細弱的後頸，強迫著扭過頭來，咬牙切齒地道:“怎麼?這不正是你日思夜想的郎麼?怎麼不敢看！朕要你看個夠！”

榮貴妃拚命地搖著頭，淚流滿面地掙扎著，口中發出嗚咽的痛苦哭聲。

“記起來了嗎?你怎會不記得！”慶明帝竭力製著的怒意再無遮掩，他幾乎要將榮貴妃的頭按到那顆頭顱之上:“……看清楚了，這可是同你頸纏綿的郎！”

榮貴妃死死地閉著眼睛，近在鼻尖的腥氣卻依舊往腦子裡鑽，與心中的疼痛一遍遍碾過僅存不多的理智，耳邊皇帝的辱言語將一點點敲碎擊垮。

腦中強撐著的最後那一弦，終於崩斷開。

猛地出手狠狠推開了側的慶明帝。

“皇上！”李吉和侍忙上前將皇帝扶起。

榮貴妃也地站起了，卻是神癲狂地“咯咯”笑了起來。

“沒錯，璋兒的確不是你的孩子！”看著慶明帝，眼底既有恨意更有嘲諷，像是在看待一個天大的笑話:“你自己究竟還生不生得出孩子，你難道會不知道嗎！”

“……當初我進宮時還不到雙十年紀，你臨幸數次不見‘效’，認定了我無法幫你延綿子嗣後便將我棄於一旁……宮監都敢給我臉瞧，病了尋個太醫是天大難事，冬日裡連取暖的炭都拿不到！所謂上行下效，都說當今聖上仁慈，究竟仁慈在何！……憑什麼?憑什麼我要為了你這個假仁假義、虛偽惡心的老男人枯死在這深宮之中?！”

“我與越郎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歡愉至極！每當我見罷越郎之後，你便是靠近半步我都覺得惡心，尤其是床笫之間，屢屢皆我作嘔！”

一直竭力不表現出毫異樣，盡量降低存在的常嬤嬤聽得臉一陣變幻。

這……這等話，也是能聽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