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戰事正是吃，朕也做不到返回親自去尋，隻能再派人到地找。也是那個時候，關於母親的流言開始傳播"

    皇帝頓了一頓。

    "是朕太愚昧了。一麵告訴自己此事不會是真，一麵在深心裏已是開始信了。等到戰事平定，收複長安，朕也登基，流言已甚囂塵上。朕始終沒有和嫮兒的下落，倒是當夜有一值夜的城衛軍親眼到與畫師同行，狀若奔逃。那軍是為朕做事的，不會說謊。也是那個時候，朕徹底信了流言，心灰意冷，盛怒之下"

    皇帝停下講述，緩緩閉目。

    裴蕭元默然。

    "是朕太過愚昧了，竟然會懷疑阿娘"片刻後，皇帝再次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再後來，朕本以為死於戰禍的趙中芳竟找了回來。那時大局已定，皇後太子皆已就位，柳策業領一幹關世家作朕肱骨。趙中芳不敢立刻告訴朕全部實，隻說當夜王妃奉命宮，隨後沒有回來，嫮兒則走失在了城破之時。直到有一天，是嫮兒的生日，他奉命去潛邸理事，回來之後，深夜忽然痛哭流涕，向朕坦告一切。朕遷怒他，斥他在回宮之時為何不立刻告知朕，將他驅逐出宮。"

    "他一個閹人，終究不過是替朕擔當了罪過而已。即便他一開始便告訴朕實，或者哪怕是在登基之初，此事便朕知道了，朕恐怕也不會如何"

    皇帝的聲音在掠過葬崗的夜風當中，聽起來倍加蕭瑟。

    "先帝樂半生，留下破爛山河。朕登基之初，全國戶口大減，國庫空虛，有各地藩鎮節度使首鼠兩端待勢而，外有西蕃勁敵，虎視眈眈，狼庭諸姓，亦各自立王，局麵錯綜複雜。還有景升一黨，多年經營，深固，那些立在朕位下的滿堂朝臣，半數恐怕都曾其門下。朕能如何？朕隻能忍下來，就當朕什麽都不知道"

    皇帝慢慢手掌，骨節格格作響。

    "後來朕暗中調查，終於查到一個當年因害怕滅口而逃走的柳家衛士頭目，才知當夜丁白崖重傷落水而亡，衛士將阿娘帶宮中，那毒婦因事被耽擱了，害怕叛軍到來自己也走不掉，已是匆匆逃走，留下命令奪害命，又下令棄到城外這葬崗裏，死後也不放過，要對加以辱。那頭目手下人奉命行事，自己隨後也逃走了。"

    皇帝轉麵向裴蕭元。

    "裴家兒，昨夜嫮兒問朕的那些話，朕是一句也答不出來。朕如何敢知道，阿娘在許多年前被拋在了此，或兵匪踐踏，或遭野狗啃噬，朕再也找不到的半分蹤跡了。"

    裴蕭元向著前方曠野下跪，鄭重行一大禮。

    皇帝著他行禮的影，口中繼續道："朕登基之初，需上下齊心，朝廷穩固。更重要的原因，是西蕃仍是心腹大患。"

    "毋論天意還是人為，朕當初既然接手江山，便須守住。在朕死後五十年，一百年後，天下將會如何，朕不知曉，也管不住，至在朕還活著時，絕不容我聖朝列祖列宗於塞外浴開拓所得的土地丟掉一分一寸。哪怕是不之地！"

    "朕自登基之初，便做著與西蕃決戰的準備，此也是朕固位後的頭等大事。朕準備了十幾年，終於在三年前，得以一雪前恥，我聖朝複立國威。裴家兒，你在當中，可算是替朕立了大功。"

    裴蕭元向著皇帝作揖："此為臣之本分。"

    皇帝半靠在坐輦上，著月下這張在他麵前無時不刻總保持著沉靜和恭謹的麵容，笑了笑。

    "裴家兒，朕對你很是欣賞。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不純。你還在為當年舊事耿耿於懷，此番京，你另有所圖，若是你得到機會，你必也是個殺得人頭滾滾的主。"

    裴蕭元倏然抬目，便對上了皇帝向他的兩道目。

    此一刻，他不複是片刻前那個沉浸在悲慟自責往事中的丈夫與父親，神轉為玩味，目爍著刀劍一樣的寒芒，然而他說話的

    語氣依舊慈和，輕聲慢語。

    "如今西蕃戰事了結，天下也算漸複元氣，朕的萬壽，若所料沒錯，必是各路人馬亮出刀劍的另一戰場。"

    "朕負了嫮兒的母親，更不是嫮兒的好阿耶。朕問心有愧，所以這麽多年，一次也不敢回王府。所幸上天對朕還算是存了幾分憐恤的。朕無法將阿娘還給的，能給的，就是朕有的最好的一切了，不管不得上。朕更不敢奢求能原諒。如今兒活著，還回來了，朕已經心滿意足。無論如何，在朕走之前，朕會給王妃一個待，給兒一個待。"

    裴蕭元聽著皇帝這些如與自己推心置腹的言語，意外之餘，一時心神恍惚，眼前若浮現出了那一張他閉目便能清晰到的孩兒的麵容。

    "知朕今夜為何召你來此說這些話？"忽然他聽到皇帝又如此問自己。

    "臣愚鈍。請陛下明示。"他醒神過來，應道。

    "嫮兒自己或還不知，朕卻知道，喜歡你。所以，朕要你離遠一些。否則，朕怕你將來取舍，會傷害。越喜歡你，你便會傷越甚。"

    皇帝盯著麵前這年輕男子，用低沉卻清晰的聲音，慢慢地說道。

    裴蕭元起初顯然為皇帝的言語所震，他的麵容顯出驚訝至極的表，若要辯白似的，然而，當對上皇帝的目，他頓了一下，停住，最後，一切都歸於沉默。

    他既未承命應是，也不出聲，說他不願。

    四周隻聞呼呼掠過野地的風聲。

    坐了許久的皇帝，此時忽然緩緩自坐輦上站起。

    "裴家兒，朕既和你說了那些事，自然也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敢發誓否，往後無論怎樣，發生何事，你都不負，護一生？"

    回答皇帝的，依舊是沉默。

    皇帝點了點頭，至此，麵上神氣轉為冷淡，目睨著麵前這年輕臣子，冷冷道："裴蕭元接旨！"

    裴蕭元緩緩下跪。

    "聽著，今晚朕放你回去，你把朕等下你轉的話轉給。明日你就自己尋個借口搬出來，往後該做甚做甚，不許再接近半分，膽敢違抗，背著朕再和私下往來，下次就沒那麽容易走出地牢。"

    皇帝吩咐完畢，坐輦也不乘，雙手負後，邁步便去。候在遠的韓克讓見，示意幾名親信上去抬輦，自己則快步迎著皇帝走去。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漆黑的野地裏，剩裴蕭元獨自一人。

    他定立半晌，終於，邁步也下荒坡，向著城門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