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尤記時逢

老人看到了齊無，齊無也微微拱手一禮，老人鬆開了那孩子的手臂，笑著道：“原是小友，哈哈，未曾想到前幾日相別，現在竟然還能夠在這裡遇到啊，我們真是有緣。”

“來來來，若是有閒暇，來和老夫下一局如何？”

那孩子擡起頭，道：“欸？不和我下了嗎？”

“那，那我的糖葫蘆呢？”

老人手他頭，放聲大笑起來，而後右手深左手的袖袍裡面，取出了三枚大錢，彎腰遞給那孩子，笑著道：“自然不會了你的，來，買一個大的吃！”

“好哦！”

孩子開心地跑開來。

老人邀請齊無過來。

年道人坐下來，幫著老人一起收拾著散落在棋盤上面的棋子，將這似乎有些年份的水磨材質棋子撿拾起來，放兩側的棋罐裡面，老人笑著道：“本就閒散在家中，實在是無趣得很，索便外出找人下棋，可是最近他們都忙著年節，除去了孩子，倒也是無人有空陪我一坐一個時辰了。”

“陪著孩子玩耍些，也能讓人心中愉快許多。”

“哈，倒也是讓小道長你見笑了。”

老人把最後一枚黑棋子放棋罐裡面，這棋子棋罐都似有幾份古意了，無論是其形制還是模樣，都和而今的模樣不同，老者也似頗爲看重，手掌輕著圍棋棋子，笑著道：“上一次在茶樓裡面見面，我在桌子上擺了一局殘篇棋局，後來發現被人破了，那一字，是小道長你下的吧？”

“那一日我回去研究這一子落子，覺得實在是妙不可言。”

“心中得很，早就希能夠再和伱見一面，來來來。”

“咱們今日便是好好下一局棋試試看。”

年道人拈起一枚棋子，執白先行，道：“我的棋藝尋常，之前的下法，是我曾經看過有人研究過那一局殘篇，所以記得。”

“或許會讓老先生你失。”

老者須笑道：“那我們就按照那一局殘局來下。”

於是在這老樹之下，兩人就按照那一篇頗知名的棋局殘篇路數來下，棋子聲音叮咚響，倒是有那麼三兩分的安靜清幽的覺了，很快便將那一局棋殘篇擺好，兩人開始慢慢下起來，不過，年道人記得在黃粱一夢之中見過的殘篇和解法，對著棋譜的記憶去下便是，老人下的就很慢了。

執白先行，優勢很大的。

不片刻，老人提著棋子，許久不曾落下，最後慨然長嘆道：“棋子的棋譜已經了【困龍局】，我這一條大龍都已經被困住了，再怎麼下下去，也只是在浪費時間而已。”

“這一局不下啦，不下啦。”

“重來重來。”

“當然，錢不會你的。”

“老夫既立下了這個招牌，那自是不肯食言而的。”

他將棋子放在棋罐裡面，而後示意年道人也把下了的白棋拈起來收回去，以好使得這一局圍棋重新恢復到原本的殘篇模樣，年道人也安靜等待老者思考之後再下棋，可是這千古的殘篇，終究還是千古的殘篇，齊無執白先行，幾乎佔據瞭如天一般大的優勢。

再加上之前黃粱一夢看到過的殘篇分析和各種解法。

老者掙扎幾次，還是不可遏制走向那【困龍局】殘篇。

“嘶……”

“不應該，不應該。”

老人訝異，卻也有一種棋逢對手的欣喜，道：“再來一局。”

旋即一邊思索，一邊將棋盤上的棋局還原原本的模樣，笑著邀請齊無落子，年道人提起白子，發現老人下棋的時候極爲認真，且不斷在思考著變化和破局之道，道：“老先生，很喜歡下棋呢。”

老者溫和笑道：“是啊，年時候就學會了，這一下就下到了現在。”

“雖然天賦一般，卻也還是下。”

“說起來，小道長，你的修爲似乎穩定了許多。”

“嗯，稍有所悟。”

“哈哈，小道長可是謙虛了，你這般元氣的穩定，可不是稍有所悟啊。”

兩人一邊下棋，一邊談。

老人須笑著道：“不過，修行的時候呢，可切忌只在一地方鑽研，而不出來，這是我在東海祖家的時候，老前輩們和我說的，說【道法既，尤當博閱天文、地理、人事，駁雜於中】，而後覺得萬都在道中，卻又各自有風采。”

“【在一番認知改擇中，卑以之心。又或靜以琴，涵養真】。”

“【化淨猛烈之氣，效一片溫和氣象】。”

齊無提起棋子，若有所思：“靜以琴，涵養真。”

回憶自己琴時候的覺，道：“原來如此。”

“教了。”

老人須大笑：“那可以下棋的時候稍微留手否？”

年道人落子，想了想，道：“若是留手，老先生纔不開心吧？”

於是老者更是大笑。

旋即便是慘敗。

大笑就變了咳嗽。

老人無奈搖頭，提起棋子重新擺下了棋局，齊無道：

“老先生當年選擇用來化去心中煩躁之氣的，是棋嗎？”

老人笑著道：“琴棋書畫，都有涉獵。”

“只是呢，當年琴的是個一不茍的老先生，而棋文館的棋詔侍，是一位很麗的姑娘。”

“當年的我，年輕狂，明明最擅畫畫，潑墨春秋，可卻因那姑娘不肯假以辭，便較上了勁兒啊，非得要去招惹人家。”

老人手中的棋子慢慢敲擊在棋盤上，聲音叮咚響，清幽：

“夏日研究棋局的時候，就穿一領青袍獵裝，便坐在樹上看著；春日拉去踏青，下棋再臭，便也要一併下。”

“我還記得，有一日一併下棋到了夜深了些，披著紅緞子的披風，安靜看著棋局的殘篇，窗外下著雪，天上地下，都是一片安靜，只能聽到下棋的聲音，棋子落在棋盤上，旁邊的燈燭忽閃，落下燈花來。”

老人落子時候聲音溫和。

年道人想了想，道：“那是您的妻子嗎？”

這樣年歲大的老者，卻似乎還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啊……”

齊無明白了，道：“您是想要破解這殘篇，回去和下棋嗎？”

老者垂眸溫和笑著道：“不。”

“已經去世了。”

年道人作一頓，似是未曾想到，一時難得手足無措。

老者溫和道：“不必覺得有什麼悲傷的，生死之事，是我們修行者終究會遇到的，哪怕同爲修者，也會有境界的高低之別啊，何況還不是修者，有靈丹妙藥，可以延壽，但是魂魄和靈卻有其極限。”

“終究是會遇到這些事的……”

“所以，姑且就當做是老頭子多一聲。”

“若是擔憂你自己也遇到這樣的事，小道長不妨在現在種一棵樹。”

“種一棵樹？”

“嗯。”

老人擡眸，道：“是啊，而今年的時候種一棵樹，慢慢的故人零散，這一顆樹卻越長越大了，就像是經歷過的歲月，也終於是有一個標尺和記錄，循著記憶，還可以在回憶裡見到故人，或許小道長你不覺得怎麼樣，也或許你未來也不會如我這般的念想。”

“就姑且當做閒聽老夫碎語幾句自己的悟。”

“我們來到這世界，終究要留下什麼的。”

“行走於紅塵之中，沒有片葉沾是一種道路；可留下痕跡也是一種選擇。”

“這一棵樹，便是我這一路行來。”

“我見它，如見我。”

“我心境便可始終如一。”

年咀嚼這一句話，知道這一句話，是這位老人行來的悟，風吹過來，他擡起頭，看到老人背後，那一棵蒼蒼的大樹，繁盛而高大，只要在這一座城裡面，站在高，就一定能看到這一棵老樹，風吹過去的時候，樹葉嘩嘩作響，老人鬢角垂下的白髮微微被拂，卻也一蒼茫的從容。

見此樹，如見我之修持。

齊無若有所思。

腰間恰好斜著一樹枝。

老人忽而道：“又輸了。”

他把棋子扔下來。

【困龍局】已了。

再下幾步，他的大龍就要被斬了。

齊無溫和道：“這是因爲我曾經有看過棋譜的殘篇，我給您將這殘篇寫下來吧。”

他將這棋譜背下來給老人聽，老人聽得津津有味，時而掌道：

“原來是如此的解法啊。”

“哈，果然是妙，容老夫想一想，下一次再和你下這一局棋，必然不會再輸了，今日一口氣輸了足足十來次，又得到了棋譜，這錢卻是帶的不夠了，若是不嫌棄的話，此給你……”老人手袖袍，取出一遞給年道人。

“我見你基雖然穩，卻還沒有學過雲霧之手段。”

“這是老夫融棋和雲霧之所合，修行可得神通，也有助於元氣升騰。”

年道人訝異：“這太重了。”

老人搖頭溫和道：“若是能破解這一篇殘篇的話，我該謝你的。”

“也會喜歡些……”

年道人接過了老人的手稿。

想了想，拱手道：

“貧道，齊無。”

老者須笑道：“老夫敖流。”

“等我解好，我們再下一局棋吧。”

年道人允諾後告辭，起離去，人世紅塵，來往的行人如同流水一般，先前拿了三枚大錢的孩子買了糖葫蘆，噠噠噠地跑回家中，家裡的人詢問他哪裡來的錢的時候，孩子說在那一棵老樹下，有老人和他下棋。

於是家裡的老人也笑起來：“那一棵老樹啊。”

“說起來，總是有人在那裡呢。”

“爺爺小時候，也在那裡，和一個老先生下過一次棋局呢，那一次輸了，卻也拿了三枚大錢……”

“啊，唉唉，爺爺你也見過嗎？”

“是啊，今日你還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了一個道士大哥哥去和老先生下棋了呢！”

老人逗弄孫子，笑著道：“也許你也會給你的孫孫這樣說呢。”

“五十年前，曾有個年輕的道人在老樹下下棋。”

“棋子敲落樹葉在棋盤。”

孩子滿臉的暢想，引得大家都笑起來，燭火燈花落下，過窗戶，一陣陣暖意，燈一點點亮起，樹木下的老人研究著棋局，擡起頭，看著這一座中州府城，每到夜間，卻亦如當年的繁華，總讓他又想起當年那個穿著一領白，眸子清淡，很笑起來的。

這樣漫長的歲月啊，再也沒有見過如那眸裡倒影般麗的花了。

老人落子，溫和落寞地笑著。

“啊，真好啊……”

“我快要把棋局解開了。”

“遇到個很有趣的孩子，天賦悟都極高。”

“是個小道長，當年你我相逢不也是這個年歲嗎？”

“當年我遇到了你，他又會跟誰相逢呢？而若是再過百餘年，他也滿頭白髮，下棋看人間，又會見到哪樣的年，見到哪樣的人？所以說啊，人世紅塵，真是有趣，怎麼都捨不得離開。”

他收拾了棋局，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石橋上，流水倒映燈，有人放花燈，蓮花燈在河流上飄著，老人溫和看著這一幕，最後也只是搖了搖頭，垂眸溫和笑著，一步步走人羣之中，口中低喃著：

“清江一曲柳千條，五百年前舊板橋。”

“曾與佳人橋上別。”

“恨無消息到今朝……”

走紅塵，如水滴江流，再無蹤影。

PS:

按照古代圍棋的規則，持白而行。

詩句來自——劉禹錫《楊柳枝》，改了時間，原本是二十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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