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那雙好看的眼睛里此刻不見毫雜質,他所提“要求”也毫無份量可言。
他義無反顧地背負起了護衛北境的職責,將自己的命安危悉數付給了這場放眼天下最艱難的戰事之上,而他選擇留給崔令安自己的,卻是“多一些可以拿來相候的好日子”。
背負如山沉重者,所求輕若鴻。
這一片鴻羽伴著細風,拂過常歲寧心間。
有心想問一句,崔令安,他究竟知不知道,這世間無所求的好,才是最難償還的。
見未答,松樹之下,青年再問:“殿下可以答應嗎?”
常歲寧回過神,語氣輕松:“小事爾,為何不應。”
“你在北境辛苦至此,我千里迢迢過來看你,你就只提這個要求啊。”常歲寧輕松的語氣里有兩分嫌棄,八分闊綽:“回頭再想個像樣些的來提。”
崔璟眼中有極淡的知足笑意:“有你親至,已經十分足夠了。”
這已是他能想到最“像樣”的絕佳好事了。
而思及“像樣”二字,崔璟突然想到了什麼,眼中笑意默然下來。
片刻,他道:“只是不知你來,竟又失禮了。”
“哪里失禮了?讓我看看。”常歲寧負著手,向他靠近一步,探看向他的臉,格外認真地打量著:“分明也很面好看啊。”
崔璟已然止住呼吸,耳尖不控制地發燙起來。
垂眸間,見仍盯著自己瞧,他看似鎮定地將臉慢慢偏至一側,竭力掩飾著自己的不知所措。
“我是說真的。”常歲寧微微彎起角,對崔璟道:“你今時模樣,是為了讓大盛江山和百姓不必‘失禮’。”
被異族鐵騎野蠻踐踏過的國度,將再無尊嚴與面可言。
“你護衛的是大盛國土與子民的面,區區風沙沾,并無損你的禮數。”常歲寧道:“于我而言,你此刻在這里,便是最厚重的禮數。如今這世道間,已有如你崔令安這般尊貴干凈之人了。”
他的尊貴,再不是因清河崔氏的脈與修養,而是他從始至終堅守的護國之魄。
四目相視間,崔璟幾分怔然。
下一刻,他見那雙清亮的眼眸中現出一類似“護短”的神:“誰敢說你失禮,我將他的頭打掉。”
崔璟:“秦都護——”
常歲寧作勢問:“他真這樣說了?”
“沒有。”崔璟眼中浮現笑意:“秦都護是個好人,還是將他的頭留下吧。”
崔璟話音剛落,忽然出一只手去,接住了自上方墜落、本要落在常歲寧頭上的一枚松針。
翠綠的松針微涼,直直落下時,輕刺掌心,有些微轉瞬即逝的刺疼,這份待從掌心傳到心房時,卻變下了鮮明生的愉悅怡然。
懷此心的崔璟將手收回一半,將那枚松針示向常歲寧。
常歲寧看去,自然而然地抬手從他掌心中拈起。
微涼的指尖手心,在青年心頭開如松針垂落時相似卻更勝一籌的鮮明。
常歲寧拈著那枚松針,在下瞧了瞧,突然有些沒頭沒腦地道:“崔令安,這松針與你倒是很像。”
冰涼,堅,銳利,以及淡淡苦的清冽松木香。
拔,筆直,清貴,不與世俗同流,也從不爭辯自證。
常歲寧將那枚松針握在手中,抬眼看向崔璟,道:“若你覺得為安危存活而匆匆奔忙無暇打理外在是為失禮,那便愿有朝一日,你我以及天下子民,再無失禮之時。在這四海外,吾國可以大國姿態,持永世安穩端方,而不必向任何方向卑躬屈膝。”
說的是“愿”有朝一日,而此的“愿”,仍是在向自己發愿。
崔璟聽著這依舊平靜的語調,看著落在上的兩寸日,那日與樹影以及的廓織,似繪了一幅宏圖,其上是一個人以凡人之軀,以為這世道萬萬民改命的決心作筆,以兩世骨為墨,所繪出的嶄新世道。
崔璟知道,這即是長久以來所求之道。
片刻,他才點頭,深信不疑地道:“會有那麼一日的。”
只要在,這幅宏圖便有希來到這世間。
常歲寧轉繼續向前行,步履輕盈,語氣聽來散漫:“那咱們便好好商議商議,如何才能將北狄這匹豺狼剝皮拆骨,斷其爪牙,剖其野心,剁了下鍋。”
崔璟跟上他,語氣也不算嚴肅:“有殿下在,小事而已。”
常歲寧轉頭看他:“崔令安,你倒也很是通捧殺之道嘛。”
崔璟臉上卻寫著不覺有異:“漲自己威風,亦是兵家慣用。”
常歲寧點頭:“好得很,若北狄探子瞧了去,見我大盛主帥個個如此自大自滿,他們怕是要提前慶功了。”
崔璟:“那也很好,恰能讓他們放松戒備。”
二人輕松散漫地說著話,但心中比誰都清楚,北狄這一戰,是前所未有的艱難。
即便常歲寧曾有大敗北狄的經驗,此時卻也并無取勝的絕對把握。
大盛是較之二十年前衰弱數倍不止的大盛,而北狄養蓄銳至今,戰力愈發不可小覷。
思及此,常歲寧在心中呼出一口長長的氣,越是如此,越是慶幸有崔璟的存在,他保全了玄策軍,并敢于冒大不韙也要堅持在并州培養騎兵,這份先見之明,以及膽魄與決心,是為大盛續命的關鍵。
接下來五六日,常歲寧與崔璟,以及眾部將,幾乎從早到晚都在商榷推演接下來的戰事布局,常歲寧與崔璟更是時常對坐至深夜。
秦都護等人看在眼中,已然知曉常歲寧打算留下一同作戰的決心,心中驚異之余,更添了一份敬佩。
除了帶來的一萬江都騎兵之外,常歲寧已傳信唐醒,再增派兩萬騎兵來此練——這兩萬騎兵來自范俘兵,以及這段時日收攏而來的散勢力,這東拼西湊而來的數目,是常歲寧此時所能拿出的全部家誠意。
除此外,將自己也押在了這一局戰事之上。
而從始至終并未借此說過什麼,就這樣留下了,仿佛理應如此,不需要標榜,甚至也不需要解釋這樣做的原因。
起先知常歲寧親至,秦都護等人只當是隨大軍前來,或有趁此時機拉攏他們安北都護府一帶勢力的用心……畢竟自一路前來,從未停下過擴張自己的勢力,的野心已是不爭的事實。
可這樣一個坐擁絕大優勢之人,此刻卻選擇押上自己的三萬騎兵,并親自留在山這最為兇險、而“回報”卻又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