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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囚金宮》 第七章 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

除夕這晚,我在船上宴請諸臣。

建炎四年,正月甲辰朔,舟下碇泊於海中。

臺州風浪極大,樓船顛簸得厲害,我和雪兒霜兒被晃得頭暈腦脹、五翻騰。

李容疏煎了湯藥讓我服下去,才舒服一點。

穿著六哥的袍服,束發戴冠,我學著六哥的從容神態,雪兒霜兒都說頗有幾分六哥的風儀。諸臣對我畢恭畢敬,不敢誹言,隻當這是真正的駕小心伺候著。

李容疏日日陪我在二樓高的大船上,葉梓翔統軍護駕,有時在船中,有時在岸上部署。

在二樓房中,我時常看見李容疏和葉梓翔憑欄而立,海風吹了他們的發,鼓起他們的袍,就像翱翔於海上的鷗鳥,恣意而自由。獵獵海風中,一高一矮兩個男子乘風歸去。

一個是為我授業的小師父,一個是全心保護我的將軍,都是茫茫人世間真心待我的人。

一日,他們正低聲談著什麽,我悄然走近,聽見他們好像在說六哥。

“我收到消息,陛下封秦繪為禮部尚書。”葉梓翔低歎。

“陛下留秦繪在邊,必是覺得此人尚可一用。”李容疏輕緩道。

我一震,六哥竟然進封秦繪為禮部尚書!

六哥,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以你的睿智與眼力,怎會瞧不出秦繪並非一個忠耿樸實之人?

六哥,你將他留在邊,有何用意?

葉梓翔奇異道:“容疏,你似乎了陛下的心思。”

李容疏苦笑,“也正因為如此,陛下倒疏遠了我。”

“秦繪鼠目賊眼,分明是一個善於搬弄是非的邪小人,有何可用之才?真不知陛下怎麽想的。”葉梓翔氣憤道。

“秦繪通曉金國之事,也許給陛下說了一些可靠的消息,還為陛下提出與金國修好之策。”李容疏之言,當真如白虹貫日,令人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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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金國修好?

大宋怎可與金國修好?值此宋金戰、戰事不斷的檔兒,金國怎麽可能與我宋修好?

秦繪果真信口雌黃,滿胡話。

葉梓翔道:“陛下一定不會讚同與金國修好。”

李容疏一笑,“未必。”

葉梓翔驚異地看向李容疏,“怎麽說?”

李容疏緩聲道:“陛下顧慮太多,且陛下早已不是當初意氣風發的康王。你還記得吧,建炎元年,陛下隨王澤躲匿在河北,完宗旺派兵追殺陛下,窮追不舍,勢要捉住陛下,生死不論。陛下於河北各地東躲西藏,如喪家之犬,遍嚐憂患滋味。陛下是太上最寵的皇子,是汴京城人人豔羨、風無限的康王,何時被人這般追殺過?何時有過此等狼狽不堪的經曆?”

“那又如何?”葉梓翔不解。

“陛下對金賊本無懼意,從那時起,陛下便心生懼意。”李容疏道,“陛下於國難當前極,沒過太平日子,金賊步步,兵鋒直指陛下的咽,陛下心生怯意,才會聽從主和派大臣所諫,巡幸江南各地。”

“我明白了,怪不得陛下並無營救二聖與長公主之意,若非我自請潛金國,隻怕長公主還要在會寧金賊……”葉梓翔突然停下,轉看我,驚道,“長公主,你怎會在這裏?”

“長公主。”李容疏不驚不詫。

“你們所說的,可都是真的?”我對自己的平靜也很驚訝。

葉梓翔不知如何應答,垂下目,李容疏道:“容疏所言,皆是肺腑之言。”

我轉回房,不理會葉梓翔的喚聲,反鎖房門,不讓任何人進來。

真相竟然是這樣的!

六哥懼敵,害怕被金賊擄至金國,主和派大臣的勸諫,正中他下懷,於此,他一再南下避敵,並且名其曰:權宜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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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懼敵,他本沒有派人營救父皇與我的打算,本沒有想過營救父皇。

六哥,這個皇帝,你確實當得窩囊。

六哥,你不配當父皇的兒子,不配當趙氏子孫,不配當皇帝!

一夜未眠,淚青枕。

乙巳,金兵再次進攻明州,明州守臣擊退金兵。

丙午,駕及隨駕兵駐紮於臺州章安鎮。

庚戌,金人再攻明州。

群臣惶恐,卻提不出可行之策。

明州一旦失陷,最後一道屏障就失去了,金兵進襲輕而易舉

早於新歲來臨之前,葉梓翔以聖旨命海舟提領張弓即刻率海船水師前來勤王,然而,眼下還沒有張弓的任何消息。

己未,天象霾,烏雲滾滾,猶如千軍萬馬在天際奔騰。傍晚時分,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大雨傾盆。

狂風肆,整個海麵黑漆漆的,驚雷炸響,震耳聾,像要掀翻所有;閃電劈下,瞬間映得海麵鬼森的白。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傾倒在甲板上,濺上窗棱;風急浪高,舟與周圍數舟以鐵鏈勾連在一起,搖來晃去,顛簸得很。

群臣聚在舟的大廳裏,品茗閑聊,以驅散因惡劣天氣而帶來的恐懼

我從房中出來,群臣恭敬行禮,我示意無需拘禮,他們繼續低聲閑聊。

李容疏坐在角落裏安靜地看書,葉梓翔則站在門前,著暴風驟雨、波濤洶湧的海麵,眉宇深凝。他一旁的書案上,硯臺著一疊白紙,白紙上的墨跡正是他清朗峻拔的字。

我拿起來,翻了翻,這些詞作都是他於建康南下後所作,忽有一闋《石州慢》引起我的注意,我仔細品味著:

石州慢

己酉秋,吳興舟中作

雨急雲飛,驚散暮,微弄涼月。誰家疏柳低迷,幾點流螢明滅。

夜帆風駛,滿湖煙水蒼茫,菰秋聲咽。夢斷酒醒時,倚危檣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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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折。長庚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挽天河,一洗中原膏

兩宮何?塞垣隻隔長江,唾壺空擊悲歌缺。萬裏想龍沙,泣孤臣吳越。

該詞悲涼、沉鬱、憂憤,讀來神一振,心神震

該詞作於吳興船上,當時正是深秋時節,秋雨驟下,烏雲翻滾,暮驚飛,整個天地暗如黑夜,風雨飄搖,樹影迷濛,詞中所寫景象仿佛就在眼前,曆曆在目。

葉梓翔於二帝被金賊所擄,借詞直抒臆,立誌報國,驅除賊寇,迎回二聖,徹底洗卻大宋子民所遭殺戮的汙,無奈六哥一味南逃,並無用兵北伐之意。

為武將,自當在前方作戰敵,與敵廝殺,即使戰死沙場,也是榮。

自帶我南歸後,葉梓翔再沒有在前線抗敵,而是護我於左右,想來他很煩悶吧。

待金賊退兵,我一定想法子令六哥驅兵北伐。

夜深了,狂風暴雨仍然沒有停歇的跡象,諸臣散去,各自安歇。

雪兒和霜兒在房中陪著我,被東搖西晃的船搖得頭暈腦脹,不停地抱怨著,後來也不住困意,睡下了。

亥時,有士兵乘舟來報,完弼率軍攻陷明州,趁此雷雨加之夜,乘勝攻破定海。金帥完弼立即令金將收集我軍逃亡時來不及燒毀的船隻,組約百艘的船隊,撲向臺州章安鎮。

葉梓翔沒有驚其他人,醒李容疏,向我稟報前方戰況。

形勢岌岌可危,難道我已至窮途末路了嗎?

他披著蓑、戴著鬥笠,頭發和袍仍然被雨淋,仿佛剛從水中撈出。

他的神分外凝重,道:“完弼窮追不舍,決意活捉陛下,長公主,舟危矣。”

李容疏沉著冷靜的神與外麵的暴風雨形鮮明的對比,道:“葉將軍莫急,舟泊於海中,金賊擅弓馬騎,若以舟來襲,必定不水戰,士兵手忙腳,其作戰力必弱,軍心必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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弼認得我,若是被他抓了,他一定擄我北上,給完宗旺。

我竭力下在四肢百骸流竄的恐懼與慌,問道:“若金賊來襲,如何抵?”

二人將浙東沿海輿圖鋪在書案上,反複研究。

葉梓翔劍眉深鎖,沉思片刻,道:“長公主,末將以為,要麽航船南下,要麽在此迎敵。”

在此迎敵,護駕兵隻有一萬五,而且也無足夠的船隻裝載士兵以敵。

“航船南下,金賊必定窮追不舍。”李容疏道。

“那便在此迎敵。”我決定破釜沉舟,與金兵決一死戰,雖死猶榮。

“假若張弓率海船水師前來,金賊不足為懼。”李容疏玉朗的小臉閃現出驚人的將帥風采。

“張弓不來,我軍無船作戰,仍是無用。”葉梓翔咬牙道。

“長公主,為安全計,先行南下,避兵鋒芒。”李容疏看著我,眉宇間風平浪靜,目平和,卻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令我無法拒絕。

我不想懦弱地逃走,不想敗了大宋皇帝的膽略與威,可是留在此迎敵,便是死路一條,便是將所有臣工和兵送虎口,讓他們白白犧牲。

此時此刻,我難以抉擇。

葉梓翔不是臨陣退的人,我半晌,也終於勸我:“長公主,容疏言之有理,我方兵,更無船隻敵,敵我力量懸殊,隻有任人宰割的份,不值一戰。”

既然如此,那便窩囊地逃吧。

瘋狂暴雨仍在肆,巨浪滔天,無法航行,於是決定風停雨住後再航行南下。

這一夜,沒有人睡得著。

天蒙蒙亮,雨勢漸小,驚雷也不再轟隆隆地響,躁的海麵終於平靜了些。

四艘樓船拱衛著舟向南行駛,於青灰的晨中南下,乘風破浪。

駛出不遠,便有人發現北麵的海域上似有船隻快速行來,定睛一看,正是金賊的上百艘船隻。

群臣見,嚇得驚慌失措,屁尿流。

葉梓翔當即命人全速前進,而金兵也快速追來,伴隨著刺耳的喊聲與譏笑聲。

李容疏蹙著眉頭,讓我進房,我瞪他一眼,繼續著海麵上那一簇簇的火

金兵當真強悍,攻破明州,趁勝攻下定海縣,接著立即乘船海上追擊,沒有半刻停歇,若是我軍有這般高昂的鬥誌與強健的魄,就不會在金國的鐵蹄下山河破碎了。

朦朧霧靄中,火,上百艘船隻就像上百個簇火焰,距離越來越近,火勢越來越大。

不知怎麽回事,那些船隻爭先恐後地追過來,包抄我們五艘船。

“前麵有海船。”葉梓翔驚喜地喊道,“好像是海船水師。”

“啊……太好了。”臨船上有人大呼。

“是張弓,張弓來了。”

李容疏往後去,眉宇舒展,淡淡一笑,“真的是水師。”

群臣跑到船頭,對著海船搖手吶喊,大喊:“駕在此,速來救駕。”

海船加速前進,巨帆被海風鼓起,風馳電掣,片刻便越過我們五艘船。

葉梓翔眉頭一皺,“為何隻有二十來艘海船?如何敵?”

李容疏道:“江南和廣州所有的海船都在長江敵,張弓該是無船可調,這才耽誤了行程。”

張弓所在的那隻海船靠近舟,過船前來覲見,以為我真的是六哥,下跪行禮,“臣救駕來遲,陛下恕罪。”

我連忙扶起他,朗聲道:“張卿不辱使命,率軍前來勤王,朕甚欣。張卿,金賊船隻上百,兵力一萬多,你可有敵良策?”

張弓經我這麽一扶,驚訝、惶恐之後是欣喜,“臣定當竭盡全力擊退賊寇,肝腦塗地。”

“好,朕隨你到船上督戰。”我豪萬丈,初次見麵就覺得張弓頗有氣概,並非無能之輩。

“陛下……萬萬不可。”葉梓翔阻止道。

“陛下,與敵戰,驚險重重,陛下若有損傷,陛下萬死不足以謝罪,還請陛下在此等候臣的好消息。”張弓道。

“朕心意已決,走吧,葉將軍,李容疏,隨朕督戰。”我徑直往前走,他們也不再相勸。

雖說敵我戰,驚險萬分,但以九五之尊親自督戰,於軍心士氣是一大鼓舞。

二十餘艘海船能否打敗金賊上百船隻,便在於我的一念之間。

因此,我才決定親自督戰。

來都海船上,我揚聲道:“金賊流寇犯我國土,擄我二聖,致使我宋兩河、二京等地子民慘遭殺戮,而今金賊又犯江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豺狼之心令人發指。爾等乃國朝神勇的水師將士,勤王救駕,朕甚,金賊在前,朕與諸位將士舉劍迎敵,勇殺敵,令金賊葬大海,再也不敢來犯。勇士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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