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龍城門下，北去漠滄的黎桑車隊，緩緩登上朱雀街大道。

這一日，漠滄世子重返漠滄。

自此結束了長達兩年的質子份。

聚龍城城牆上，兩副頎長的影，並肩而立，舉目良久。

長長的視線，從秦淮城的最遠，一點點收至眼前的軍隊。

兩年前的畫麵，好像就發生在昨天，漠滄遠赴秦淮的車隊停在了聚龍城門下，一聲天子令下，眾軍大開城門，他親自出城，迎接世子。

獵獵的旌旗立在城牆上，被風吹得呼徹，一如昨日一般。

無痕漠然轉過頭，重重地宣：“世子聽旨！”

漠滄無病退到一側，雙膝而跪。

“你上所犯，本是死罪，今，既木已舟，兩國結下姻親盟，免你死罪。今後，朕要你時刻記住，重返漠滄，並非釋行！你當知道——從今日起，在你肩上，肩負的是何等使命！它，注定重如磐石，無時無刻不在你上！注定要擊垮你這一生！你當時刻謹記——若他日，你膽敢負了皇恩！他日我數萬黎桑軍隊兵臨城下之際，朕要你為長戟下的第一人！！你，可記住了？”

漠滄無病心中一凜，信誓旦旦：“臣弟之罪，臣弟必將用這一生去贖！皇恩浩，臣弟必將以死，踐行使命！”

無痕冷峻的目著下之人良久，但願他能永遠記住今日在此立下的誓言！

須臾，他傾下腰，最後一次雙手將他從地上牽起，亦是最後一次叮嚀：“即刻啟程吧！”

那一刻，漠滄無病知道，那個人對他有太多太多的失，可當他回頭再顧一眼後那些宮闕——困了他兩年的宮闕！回不去了，也來不及了。

這一切，都將從車軸滾的那一刻，結束。

……

世子臨行之際，仍舊停了一下腳步。

他說，有個憾，不能就這樣帶回漠滄。

鼐公祀前夕，三萬漠滄雄獅攻至秦淮城下之際，是翾妃在第一時間，找到他，力勸他出麵抵擋才得以破三萬敵軍。

知此，無痕心中俱是膽！

重一事，腦海中紛紜而過，讓人徹徹底底地了！

“是朕錯怪了……？不是唯廑王是從的白練，其實一直都是白餌對不對？還是原來的那個白餌啊！”

那一刻的石蹇，看著這樣的君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一定有什麽瞞了他，他說他要去寞庭，他要當麵找問清楚這之間的前前後後所有的事……

石蹇心中登時驚起來，無可奈何之下，猛地跪在地下，死死地諫道：“陛下！您還不明白嗎？即便還是曾經的秦淮歌，又能如何？若是兩心不再似從前，到最後，也不會走到一起！兩年來，您始終放不下，那呢，和您一樣，還是早已放下？弄園的一幕幕，您還看不明白麽？事已走到今日這個局麵，大家都已累了，您為何不選擇放過，也放過自己！”

無痕僵在那裏，窮冬烈風，撲麵而來，竟是冰冷刺骨……

不恨了，此心，是否還會如昨？

站在高高的城闕上，他撐著一隅，雙眼漠然一閉。

曾經設想過的結局，到如今，還是發生了……

可歎他機關算盡，步步為營，到頭來，還是敗了！

他睜開雙目，眼中寫著，放過，也放過自己。

當他走下城闕的那一刻，著那長長的石階，注定了，他要用這一生，去忘記一個人，去忘記一段經曆……

他會忘記嗎？

會的吧！

風華殿每日如山堆積的奏折，還有這天下萬民，每一樁每一件，都在等待著他……

從城闕走下來後，沒有人再提起寞庭，回宮的路上，也刻意避開了寞庭。

路上，一陣劇咳，頓時驚了所有人的心，石蹇忙取了狐裘，擁在君主上。

看著君主的狀態越來越差，他擔心是舊疾尚未完全摘除，當即命人去尋卯神醫。

可他的手肘卻忽然被君主拉住，他回過頭，見君主低沉著麵目，搖了頭，他告訴他，他無事，他隻是忽然覺得，從城闕上走下來後，自己的心裏，便像是了一塊……

那一刻，石蹇覺得眼前莫名騰起了一片霧氣，咬著牙，沒敢說什麽，他揮了揮手，散了所有跪在地下的侍人。

他沉默著，替他將狐裘係得更一些，此後，這一路，沒再相隨。

……

沿途的宮人都被事先安排避退了，沒有人敢上前貿然打擾。

他要將曾經的路，再走一遍。

再走一遍，亦是最後一遍。

索，他一個人去了許多地方，春宮，清河，忘憂閣…………還有那夜的弄園。

石蹇幾乎沒想過君主會去弄園，以至於沒有提前通知弄園的安排。

弄園中，一宮婢子正在苑前專心澆花，並沒有注意到君主的影，直到聽見後的兩扇苑門忽然被推開的聲音，一回頭，手裏的花瓢頓落草地，整個人倉皇地撲跪到地上。

無痕問：“這苑裏，為何仍是一層不變？”

宮婢頭不敢抬，萬分膽地說：“回稟稟陛下，自從翾翾妃離開後，由於一直沒有明旨，奴婢們不知裏麵的東西該如何理，便，便一直沒敢……”

說完後連呼吸都不敢了，在會到了上麵忽然的死寂後，意識到不妙，忙重重磕頭請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是奴婢疏忽了！奴婢這便去清理！！”

無痕掩了掩手，婢子會意，遂退去。

當他踏苑中，環顧周遭，仿佛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仿佛下一瞬，便會從偏殿走出，撞上了自己的眼神後，旋即撲跪到地上，為自己的姍姍來遲而請罪……

總歸是沒有。

他坐了下來，隨手撥著讀過的詩文，寫過的筆跡，這數月以來有關的畫麵，竟一一閉眼而過……

石蹇得知君主去了弄園的事，心中頓時膽戰心驚，想到一切皆毀於那夜的弄園……君主若再回憶起來，豈不是比刮骨療毒還要痛苦麽……

他趕至弄園時，從宮婢口中大致問了基本況，好在君主尚未登那霍心亭，一切應該還沒那麽糟糕，一切還來得及，遂想著請君主回去，以免波折。

隻是，當他行至苑門時，腳步卻遲緩了，君主一個人撐著腦袋倚靠在榻上，像是睡著了，整個人看起來無比的疲憊，他不忍打擾，遂想著將苑門掩上，僅管作小心到極致，可那細微的掩門聲，還是驚了君主……

無痕驀然睜開眼，手臂因抖，半握的詩文出了手心，見到那門外的影是石蹇時，眼中剛剛騰起的彩消失了……

外麵的石蹇幹脆直接進去了，見到君主親自俯要拾撿什麽，忙第一時間衝過去，“陛下，讓石蹇來……”

誰也沒想到，那詩文落下之時，會砸到一方盒。

無痕不得不注意到那方盒，因為它太悉了……

“連命都不要了衝進去，便是為此？”

那夜不顧一切地衝進早已一片火海的舞殿，哪怕到最後也沒能將之鬆開。

無痕取出方盒，移開盒蓋那一刻，一瞬間，心碎了。

方盒表麵還有一點點燒焦的痕跡，但那盒中珍藏的一隻羌笛，卻是完好無損，一如當年。

……

那影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奔向寞庭。

苑外，石蹇跪在他前，卻是含淚告之，那寞庭早已是人去無蹤。

他當庭震怒，質問石蹇為何不報，石蹇卻是有口難言。

他猛地推開他，一時間下了聖旨要發三軍，宮裏宮外，一定要找到！

眾侍人齊齊跪在地上哀勸不止，直到人群中走進來了一個人。

……

侍人一一退去。

“……那夜在平王麵前燃了煙花，將埋伏的勢力引園中，看似圍殺，實則是借機將廑王最後一批勢力清除幹淨，同時，為了不暴份，到了最後一刻，也沒有放棄完刺殺任務。想要真正引出廑王，必須取信廑王，讓廑王覺得還有可利用的價值。這才有了後麵，先是蟄伏於離園，隨後同郡主踏上和親之路，以為餌，一步步將廑王引出，到最後功伏擊廑王……”將離說。

得知真相的無痕，瞬間崩潰，他抑製住了眼淚，喊來石蹇，讓石蹇即刻備馬，他要去找，他一定要將找回來！

石蹇當即慌了，跪在地上各種哀求。

“你傷傷得還不夠麽！”將離冷冷地立在那，並未視他一眼，兩個手臂滿是抖，“兩年了！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將那段仇恨放下！是你！偏偏在放下的時候，又將帶回到這裏！在你的步步算計之下，不得不再一次記起那段仇恨！不得不——將兩年前失去摯的痛苦再親嚐一遍！”

無痕抱著腦袋，眼神滿是抖。

“兩年前雨花臺上的叛國罵名可洗，可那些鐵烙於心的傷痛又該如何抹去，當倒在漠滄無忌的金囚籠中，親眼看著那爬滿蛆的白骨時，你在哪裏？當因痛得撕心裂肺崩潰到聲聲嘶吼時，你又在哪裏？！是，你是肩負著拯救蒼生的使命，你有太多太多難言的苦衷，聞者傷心，聽者落淚！但傷害的那個人，終究還是你漠滄無痕，是你李愚啊！”

將離赤紅的雙眼，終究還是落了淚，“真相大白了又如何，那顆心早已千瘡百孔，傷痕累累，早已……不敢回頭。，寧願獨自踏上那條和親之路，也不願再……跟我回來。”

“啊噁——”那心口撕裂的疼痛幾乎讓無痕不過氣來，又以一副重拳不斷敲擊在上麵，石蹇嚇得趕忙衝上去瘋狂扼止。“求求陛下……”

邱公公溫公公相繼，連連哀求。

這個時候，偌大的宮廷裏，幾乎是同時抬起了眼睛，白茫茫的蒼穹之上，忽然麻麻，千萬朵飛旋的雪花，驀然從九霄飄來，似雨點般飛快，勢不可擋。

……

雪落了滿園，無痕掩著的雙目，再睜開，眼前的一切，都已經染上了皚皚白雪。

他僵地立起子，眉宇間仿佛凝聚著一與生俱來的蒼涼，閉的線微微了一下，“召回三軍。爾等，皆退了吧！”

石蹇等人停在雪地中，著君主孤離去的背影，神不可名狀。

弄園外，將離抱著藏鋒站在雪中，似乎已等候多時。

他道，“塵埃落定，此番，特來辭行。”

他抬頭了一眼那白茫茫一片的湖心，“來時春和景明，去時卻是滿城飛霜。與你相識，也快有一年了……”

他打斷道，“相逢與散場，無需談。人生本若江湖，一時快意，便足矣。”

他凝著湖心，點點頭，又看向他問：“此去，有何打算。”

“東貍。”

“但願，能跟你回去。”

聞言，他的眼底頓時湧出許多流，看向他時，舊時模樣，已是雪鬢眉霜……

他上前一步，為他別去眉峰霜雪，道：“眼下天下未定，勢如群蟻附膻，翻覆海而至，戰場上，明槍暗箭，務必珍重。”

他確信點頭，眸中泛起了一片晴朗。

風雪又大了起來，他命石蹇取來狐裘，臨行前將之係到那襲飛蟒錦服之上。

茫茫雪靄之中，墨最為醒目。

……

秦淮城外，將離抵達與四娘約定好的地方，等待之際，不經意抬眸，漫天的三尾雀從頭頂群飛過，聚滿整片天空。

耳邊馬蹄聲厲，他偏過頭，隻見柳四娘林中以快馬飛馳而出。

他牽著馬，當即上前著神問：“四娘，三尾雀為何忽然聚首？”

柳四娘抓著的韁繩一刻也沒鬆開，“三尾雀聚首，天下殺手——全部被召回神將司！不遑解釋，走！”

三尾雀聚首，在他生命中，隻在時出現過一次……

將離眸遽然一暗，當即飛上馬！

激的馬蹄聲，響徹雲霄！

……

宮中，遽變。

“啟奏陛下！獄中急報——廑王已功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