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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擊蝴蝶》 82、那一天

李霧沒有五歲前的記憶。

倒也不能說完全沒有, 只是很淺淡,很模糊,就像他的名字, 隔著厚重的霧, 連父母的模樣都影影綽綽, 他在岸上, 而他們在湖底, 總晃著一層不真實的漣漪。

也許是因為太痛苦, 或者太久遠, 在他失去雙親後,他的大腦選擇弱化了這段時與這兩個人。

他只記得那一天, 爺爺囑咐他好好看家, 隨後就去了趟縣城。

他面凝重,心事重重,好像暴雨前雲堆疊的天。

爺爺走後,李霧就蹲在魚塘邊,看著一群銀的小魚苗飛竄來去, 他手進去捉撈, 嚇唬,它們又急速散開。

後來天下雨了, 蘆葦葉子被打得颯颯響,他疾跑回家,鞋面濺滿污泥,頭髮也一片。

鞋是父母過年帶回來的, 藍球鞋,有點大,也有點, 穿起來打腳,但他還是不釋手,平常小心收在床肚裡,天氣好才敢在乾燥的田埂上跑跳。

眼看今天晴空萬里,李霧將它們取出來。

不想竟遇上這種變幻莫測的鬼天氣。

他懊悔極了,心疼極了,怕爺爺罵,雨一停,就費勁地打來了半桶山泉,蹲在門口一邊忍淚,一邊拿瓜瓤刷鞋。

好在鞋又沖洗一新,恢復原貌,他舒了口氣,將他們高高晾到窗上。

漸晚。

李霧煮好玉米麵,暖在鍋裡,想等爺爺回來了一起吃。

又掌起燭燈,不敢關門,怕爺爺老眼昏花認不清家。

他坐在門檻上,看著遠方黑黢黢的山巒,好像沉浮的夜海。

沒一會,不遠突然疾行來幾道人影,大聲呼喊他名字。

瘦小的男孩忙站起,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所措。

他們走近了,是村里幾個男人,唯一悉的只有陳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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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推著板車,步履焦躁,上頭似乎躺著個人。

李霧忙飛奔過去,藉著他們手電筒的,他看清了板車上的人,是他爺爺。

老人雙目閉,似枯朽的殘年老木,了無生氣。

李霧又驚又怕,一下子湧出眼淚,著板車囁嚅:“我爺爺怎麼了……”

陳伯看了看他,臉難看,言又止。

另一個青年急躁道:“沒死,就是暈了——床在哪啊!”

李霧慌抹去臉上漉,領他們進門。

他們一人托肩,一人抬,將爺爺架放到家裡床上。

等給爺爺蓋好薄被,陳伯半蹲下,塞給李霧一個印著衛生院標誌的塑料袋,裡面裝著好幾種藥盒與藥瓶:“記得餵你爺爺吃藥。”

他依次取出來告訴他怎麼吃,李霧咬住牙關,用力點頭,銘記於心。

陳伯替他了下眼角殘留的水跡,盯著他稚的小臉,終究隻字未言。

當晚,姑父與姑姑也趕來了。

姑姑在屋前號喪痛哭了整夜,似能將風撕扯出口。

李霧也是從他們口中得知,外出務工的父母遭遇重大車禍,大,兩人都面目全非,爺爺就是去縣里認人的,因劇慟當場昏厥。

五歲的李霧對死亡的概念並不明確。

一整晚,他都心神恍惚,呆呆的,木木的,蜷一小團,坐守在爺爺床畔,彷彿著世間僅存的溫度。

姑姑一遍遍地對他嚎啕:“李霧啊,侄子啊,怎麼辦啊……你沒有爸爸媽媽了……你再也沒有爸爸媽媽了啊……”

他沒有見到他們最後一面。

當然,從他知事起,他見他們的次數就之又,逢年過年,父母才會回家,待個兩天就走,並留下一些米麵,一些新舊不一的與玩。他有一隻玩了好幾年的紅塑料小車,就是父母送他的,他珍藏在枕邊,視若珍寶,與時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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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一周,父母以儉省到不能再儉省的形式下葬,連墓碑都是木製的,兩人姓名並排寫在上面,字跡不多久就能被風化。

而賠付的那筆錢,不知所蹤。

姑姑家修了新房,生了孩子,總說家裡忙得不可開,對他們爺孫置若罔聞。

爺爺卻因悲痛一蹶不振,每況愈下,起初還能巍巍拄著孫子從山林裡給他選來並打磨過的一木條走路,但後來一次意外跌跤,爺爺徹底癱瘓在床,無法自理。

剛上一年級的李霧只能暫時休學,以小小板,取代那木拐,為爺爺的支柱。

每天等爺爺睡下,他會點燃一盞矮胖的小蠟燭,坐在小板凳上翻書,認字,算數。

這是他暗無天日里為數不多的快樂。

盡心盡力照看了爺爺幾天,爺爺察覺出不對勁,問他怎麼不去上課了。

李霧頓了頓,說:“在家也能看書。”

爺爺老淚縱橫:“都是我害了你,害得你學都上不。”

李霧抿得死白,才沒有讓淚水奪眶而出。

從那時起,李霧變得沉默,變得堅忍,學會了打碎牙齒往肚裡吞,爺爺餘生能依靠的只有他了,他不能先行倒下與逃跑。

父母去世後的第一次轉機是村中調來一位姓嚴的村,他對當地落後的教育極其重視,踏破鐵鞋鼓各家各戶送孩子上學,無奈山遠地偏,民眾當中鮮有高瞻遠矚的,生孩子的目的大多只為了養家賺錢。

聽聞李明河家庭的變故遭遇後,他實地走訪,施以援手。

一心求學的李霧為國家扶貧政策的益者。

一年級下學期,李霧重返校園。

為方便孩子學習,嚴伯伯特意自費找來電工,給他家安了燈,啪嗒一下,溫暖的線漫屋子,李霧不用再秉燭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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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親離世後,李霧第一次齒而笑,笑到眼中含淚,點閃

從小學到初中,幾年間,除去假期跟陪爺爺檢查,李霧每天都會風雨無阻,披星戴月地走幾小時坎坷山路,就為了去縣里讀書。

四季迴,驕暴雪,年的手掌腳底都生滿了繭,可他卻無比幸福,從未言過一聲痛,一聲苦。

中考後,始終對他們爺孫倆關心有加的嚴主任又來了趟家裡,對李明河信誓旦旦道,“老李頭,你莫擔心,我在給你孫使勁找資助人呢,他績這麼好,一定能考上大學,一定要考上大學,一定可以為國家棟樑!”

沒過幾天,這位基層幹部就兌現承諾。

那日是三伏天,烈如焰,即便是蔥鬱山間,也蒸悶灼熱。

彼時李霧坐在門前洗爺爺的,眼瞅著山路上遠遠走來三人,打頭的是嚴伯伯,後面跟著一男一,男人頭戴鴨舌帽,人則撐著傘,都跟璧人似的,遠遠發著,白亮得像是不該出現在這裡,這片灰撲撲不起眼的小山村。

嚴主任一直回頭與他們攀談,笑容不斷,甚至有些諂

李霧猜這就是爺爺跟他提過的資助人。

低卑,酸楚,慚等諸多緒湧上心頭,年面紅耳燙,匆忙將服擰了,水盆傾倒乾淨,端回家裡,躲爺爺房間。

他忐忑難安,額角滲出細的汗,若不是爺爺深睡,怕得來回踱步。

他躲在門,聽見一道清朗男聲問嚴伯伯:“那小孩人呢。”

嚴伯伯用家鄉話人:“老李頭——你孫呢——”

李霧心跳狂,手足無措,怕爺爺被吵醒,李霧決定獨自面對,他拉平擺,咬咬牙,小心謹慎掖開一道門

門板很陳舊,經年失修,吱嘎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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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霧耳一灼,倉皇抬眸。

第一眼撞上的是當中那個年輕人,離門最近,白淨,目高傲而疏冷,似高枝上的玉蘭。

養尊優,李霧第一時間只能想到這個詞。

四目相彙的下一刻,人睥他的眼神逐漸加重力度,變為居高臨下的審度。

李霧愈發不安,迅速偏移視線,拉開門,走了出去。

三人頓時齊盯住他,李霧斂眉低眼,頭皮略麻,不敢正視。

“就是他?”男人摘下帽子,扇了下風。

嚴伯伯點頭:“對對,”他殷切地指人,一一介紹:“李霧,這是吳先生,這是岑小姐,他們兩個是特意從宜市趕過來的,看了你的況,很想資助你。”

李霧眉心堆疊著,局促而拘謹地喚人。

男人一笑,打趣道:“到這之後第一次聽到這麼純正的普通話。”

“那是,”嚴昌盛話裡溢出驕傲:“這個小孩可是正經讀書到現在的。”

男人取出一包紙巾,出一張遞給李霧,語氣親切:“一下吧,滿頭大汗的。”

李霧沒

嚴昌盛催:“接呀,快謝謝這位大哥哥。”

李霧訥訥言謝,火速抹乾淨整張臉,將那張紙輕圈在手裡。

男人又出一張給人:“你也?”

人一,似乎帶著脾氣,從牙出三字:“不需要。”

男人笑著哄:“鼻頭出汗了,要妝了哦。”

人仍不賞臉,男人只得作罷,給自己

嚴昌盛笑著招呼他們坐,人一開始不不願,但最後抵不住自己丈夫勸,還是坐了下去。

李霧快掃他們兩眼,取了兩隻碗,走去另一間房,打算到缸裡打兩碗山泉水。

他本準備直接舀,想起人挑剔的模樣,便將碗仔細沖洗兩遍,才倒上水,端送過去。

男人溫文爾雅,與嚴昌盛有說有笑。

人端坐在那,面無聊,甚至有一不耐煩。李霧心跟著提,薄微抿,將碗小心放置到跟前,生怕濺出一滴。

李霧能覺到在打量自己,不帶目的,卻足夠迫。

他如芒在背,大氣都不敢出,等直起口才輕而漫長地起伏了一下。

人說謝謝,但從頭至尾都沒那碗水,雙手也一直攏在膝上,角都怕挨到桌板,好似整間房都是致命病菌,連帶著他一起。

李霧站在桌邊,再無所適從,也要極力端持住面與姿態,畢竟有求於人的是他。

他沉穩的表現博得了他們的好,最起碼那個男人對他印像不錯,當場簽完合同後,還要拉著他合照。

李霧本不喜歡照相。

家裡一張照片都沒有。

但他還是老老實實站去了他們中間。

嚴主任攛掇他們笑,可李霧完全笑不出來。

很久前,笑容對他來說就了相當奢侈的神。當苦難為本能,就會沉甸甸地角,將所有歡喜封起來。

這對夫婦沒有久留,臨行前,李霧哈腰鞠躬,真心誠意地道謝。

送走二人,嚴主任又回了家裡,把合同拿給他看,他記住恩人的姓名與聯繫方式。

“吳復”

“岑矜”

兩位支持他繼續唸書的人,他必會將他們死死刻在心上,恩抱德。

因為唸書是他唯一的盼頭與出路。

他堅信自己能出人頭地,帶著爺爺走出大山,過上好日子,給爺爺買椅,讓他擁有最好的醫療條件。

可李霧沒有等來這一天。

剛念高二,爺爺就走了,走得很突然,悄無聲息。那天是周末,李霧餵他吃完晚飯,扶他躺下,再自己吃了飯洗了碗回來,老人已闔目睡去,可怎麼不醒了。

李霧在床邊呆若木地站立良久。

半個鐘後,他不得不接現實,悲慟將他灌滿了,他伏去爺爺上,極盡抑地嗚咽起來。

因為資助人的餘錢,李霧能替爺爺立個比父母面許多的石碑。

林間靜謐,僅有鳥雀啁啾,李霧面無表坐在墓前,反復回想著爺爺臨終前的叮囑。

那會老人似有預,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笑著的:“趕去寫作業,別管爺爺了。”

李霧不快回:“怎麼可能不管你啊。”

他是要背著他進城的。

可終究還是管不到了,無法實現了。

年心碎裂,瓣打許久,一片枯葉從他面前徐徐墜下,這一刻他週寒涼,品味出了失去的真正意義。

從今往後,他沒有家了,這世上也不會再有親人了,誰還能讓他為之鬥,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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