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

陳平安準備去雲巖國京城看看，先寄了一封飛劍傳信給種秋，大略說了這次找見青壤幾個的過程和結果，讓種秋捎話給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就說米大劍仙親自出馬，可惜只抓著了兩個幫兇，被跑掉了那個正主的符籙修士，但是這頭蠻荒妖族肯定已經無力攪局，大沿岸數十國的大開鑿一事可以放心復工。

那面如白紙的兇相漢子，與他那姘頭，也不知怎麼想的，一番合計，著急忙慌離開荒廟，找見了山腳那邊的陳平安，說他們夫婦二人願爲仙老爺鞍前馬後，當奴作婢。陳平安啞然失笑，說自己習慣了單槍匹馬走南闖北，不喜別人服侍，你們找錯人了，不如另尋靠山去。約莫是見這位談笑間便將三位魔道男化作劫灰的仙師，比較和氣，他們愈發堅定心思，在山路上納頭便拜，一個乾嚎，一個梨花帶雨，訴說這些年的艱辛苦楚，只是等到他們擡頭，已經不見了那位書生的蹤跡，他們猶不死心，終於在天矇矇亮的時候，一座荒廢驛站裡邊，又瞧見了那位正在借竈煮飯的仙師。男子範銅，鬼謝三娘，問那仙師，是不是嫌棄他們的低賤出和腌臢過往。陳平安沒說什麼，只是請他們吃了頓簡便的早餐，謝三娘是有個眼力勁的，手腳勤快，幫著收拾碗筷，陳平安也沒有攔阻，打趣一句，你們自己就沒點數嗎，誰敢將你們帶在邊，誰瞧見了我們這支隊伍，不誤會我們是打家劫舍的窮兇極惡之輩？婦人是有自知之明的，笑得花枝招展，漢子愁得直撓頭，憑良心講，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只是他這面相，是天生的，打小在學塾唸書，夫子都不敢打他的手心。

陳平安問了他們一個問題，如果先前在那荒廟，一照面就打殺了你們，你們會怨誰？

婦人說話比較打腔，倒是漢子比較實誠，說怨臉？

好像也沒一定要有個確切答案，接下來那位仙師，只是與他們問了些周邊諸國的山下近況，兩位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之前，陳平安說自己要去趟雲巖國京城，你們願意跟著就跟著，兩人眼睛一亮，剛好順路，他們信誓旦旦保證只會遠遠跟著仙師，絕不會讓人誤會他們仨是一夥的。

謝三娘早就從包裹裡換了一可以將段包裹嚴實些的。漢子私底下提醒婦人，說那位仙老爺法通神，道行高深是不假，你可別給老子戴頂帽子。走採補一道的鬼，笑得不行。說這等柳之姿，哪裡得了山上譜牒神仙的法眼。說到這裡，漢子臉沉起來，曾經給一位山上仙裔當過暖腳婢和人盂的鬼，也有幾分暗自神傷。漢子嘆息一聲，愧疚起來，拍了拍的手背，鬼嫣然一笑，反手抓住他的手心，撓了撓，漢子立即心神盪漾起來，眼神便活了，往婦人鼓囊囊的脯那邊去。

走在前邊的陳平安輕輕咳嗽幾聲，後邊兩位便有所收斂。

範銅是四境武夫，還算不得江湖上的好手，畢竟五、六境纔有那小宗師的譽，這也是範銅如此顛沛流離的唯一理由。

謝三娘是柳筋境鬼，邊漢子氣足，只要晚上功課做得足，便可讓白日行走無礙，只要別靠近城隍廟就沒有問題。

漢子聚音線語道：“三娘，你說他爲什麼改變主意，允許我們跟著？”

鬼以心聲笑道：“總歸是有利可圖，不然帶倆拖油瓶作甚，好玩嗎？”

“有機會走趟渡口，買幾封過時的山水邸報，看看有沒有關於‘陳平安’的消息。”

“聽風就是雨的，你想啥呢，能夠被山水邸報寫上名字的那種大人，真能被咱們撞見？何況他說自己是誰就是誰啊？”

“我覺得先前廟裡那一男二，是扎手的點子，隨便拎出一個，對付咱們倆是綽綽有餘了，這位陳仙師既然能夠輕輕鬆鬆降服他們，保不準就是一位傳說中的陸地仙。”

陳平安也由著他們“竊竊私語”。

籠中雀要就一個天時地利人和完備的小千世界，餘時務他們幾個長短工，如今暫時還是在靜態的死上邊下功夫。

關於各人的“底本”，還只是開了個頭。老話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描摹世間百態，就得至有一百個人的一百種人生。

如那人，無限麪皮兒，需要各有各好。

目前例如夏侯瓚這般，可以作爲典型範式的人，總共也就五十幾個。就像先前跟餘時務說的，單憑陳平安空想出來的人與事，往往太過合理，反而中不足。所以作爲報酬，休歇時，陳平安會讓那對夫婦挑選一些能說的舊事，不拘是豪言壯舉還是蒜皮，什麼都可以說。畢竟翻檢蒐集他人記憶一事，對付蕭形、仙藻幾個，陳平安自然是信手拈來，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可要說對範銅他們用此手段，還真過不了自己的心關。

有朝一日，等到心相天地有了百來個關鍵人，就可以將籠中雀所有風景、建築、都串聯起來。

打個比方，若說垂楊繫馬，炬高燒，月上柳梢頭，庭院花影搖等等，它們都是一幅幅定格的畫，那麼有了個人，便如魚得水，隨之活潑起來。而且蒐集這些底稿人，肯定難度會越來越大。等到真返回扶搖麓道場，陳平安接下來的閉關，其中一件要務，就是統計一個假定耄耋之年的長壽老人，一輩子大致會看見幾十萬、還是百萬計的各異畫面，看見了，又會記得幾許。

所以陳平安又給青同寄了一封信，在信上約好了見面地點。

一片梧桐葉，便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手上還有不這類梧桐葉，如果鐵了心不賣，可以借嘛，又不是不給錢，利息都可以談。

周邊並無一座仙家渡口，諸國人氣都向魚鱗渡聚攏了。

看得出來，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桐葉洲有了很大的改觀，市井百工重興，說是太平世道可能爲時尚早，但世氣象轉淡，是毋庸置疑的。

一路行來，短亭楊柳接長亭，偶有外出郊遊的靚裝婦人和青蔥，亭亭玉立其中。鄉野村落鳴犬吠，炊煙裊裊。

期間陳平安收到了一封種夫子的回信，說那座祖師堂之，至半數員對此事持有將信將疑的態度，所以很多小國得到消息之後，都是著頭皮壯著膽子重新鑿。

不難理解，先前米裕就是追殺青壤最賣力的一個，如今經由種秋給出殺二逃一的結果，祖師堂員不是懷疑米大劍仙的殺力不夠高，而是信不過米裕有這種好運氣。

是不是換低一境卻福緣深厚的黃庭，更能服衆？

不過種秋在信上也笑言一句，只要山主在魚鱗渡現一次，保證各家勢力疑慮盡消。

大概這就人的名樹的影，親臨桐葉洲殺妖，確實更像是一顆定心丸。

這天在一山間棧道停步，範銅終於忍不住疑道：“陳仙師，咱們說的那些芝麻大小的事，聽著有意思？”

婦人對此也是好奇萬分，豎起耳朵，想要知道個答案。

陳平安隨口說道：“讀書人，都喜歡寫文人筆記，記錄山水見聞，朝野掌故，還有宮闈聞、場幕什麼的。此外水仙山鬼，狐魅花妖，草木怪，都得有一些。不一定非要記載大事，瑣碎事也是可以的。”

陳平安怎麼都沒想到，只是這麼一句隨口胡謅的閒天，那對夫婦一聽這個就來勁了，跟打了似的，本來覺已經掏空故事的兩人，一下子就開竅似的，在確定當真什麼事都可以講述之後，婦人甚至掏出紙筆，幫著漢子一起按年份算起，好記不如爛筆頭，先嘀嘀咕咕，落筆紙上，等到寫滿幾張紙，再去陳仙師那邊，當起了說書先生。

陳平安一邊記錄，一邊調侃詢問他們怎麼就變得文思如泉涌了。

捋過鬢角髮，說若能在一本書上，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雙手握拳，眼神熠熠彩，說自己這輩子做夢都沒想過能夠爲書上有名有姓的人。

原來如此。

漢子開始嫌棄自己的名字不好聽，由於諧音飯桶，從小沒被笑話，漢子便詢問陳仙師，要不要換個。

那位陳仙師說不用，這個名字，在書外不討喜，書上反而有好，因爲容易被看客們一眼記住。

在一舊豪奢之家的山野別業，已是斷壁殘垣，雜草叢生。驟然逢雨，他們在這邊躲雨，雨歇時池水重新聚作水銀窩。

那對夫婦時不時就要悄然走遠，每次耗費一兩刻鐘不等，再回來時，俱是紅滿臉，容煥發。

陳平安搬了條太師椅坐在檐下，背後舊宅是一座五楹的寬大書屋，藏書萬卷，裡邊書櫥櫃衆多，倒塌歪斜，書籍散在地，悉數蟲蛀發黴，昔年壁上所懸畫幅，悉數墜地，漫漶破碎，興許多年之前，可能會有一個飽腹詩書的老人在此，縱橫排列如牆，壁上懸畫依四季時令花期而變更，每逢有客來訪屋，不知主人所在，需要高聲呼喊名號，主人聞聲佝僂走出……

坐在太師椅上，陳平安開始翻檢荒廟一役繳獲的戰利品，那劍修豆蔻有一件咫尺，六棱的玉質剛卯。仙藻只有一件方寸，是一柄形制特殊、連陳平安都不曾見過的古鏡，不過要論裡邊的家底，還是後者更爲殷實，是神仙錢，就有兩百多顆穀雨錢，還有兩件法寶。

反觀豆蔻那邊，就只有零零散散幾件棄而不用的舊時小煉之，品秩都不高。這與是野修出契合。

劍修確實窮。

將兩重新收袖中，得等那對夫婦鳴鼓收兵纔好趕路，閒著也是閒著，陳平安就回到屋，幫忙重新立起那些七倒八歪的櫥櫃，看得出來，舊主人是個真正的讀書人，所藏書籍皆不重版本，書上多有藏書印和眉批、題跋，是真的讀書，而不是那種“看”“好書”。

那對夫婦今兒又去了一趟僻靜後院，回來時卻見多出了個絕豔的青袍子，謝三娘便有些自慚形穢。

那青袍子與陳仙師並排坐在檐下，漢子見著這般天仙似的人，哪敢有半點歪心思，只覺得陳仙師與一起走在市井，難免教人猜測，那男人肯定很有錢吧。

來者正是從雲巖國京城趕來的青同，其實與信上約定的位置還有幾百里路程，只是青同閒不住，陳平安雖說故意收斂了一道氣，卻完全沒有遮掩行蹤的意思，青同好歹是一位飛昇境，施展掌觀山河的手段，自然遙遙一看便知，但還是等到陳平安在此躲雨，才決定提前現，至於陳平安爲何邊會帶那對很容易就天雷勾地火的的男，青同對此並不好奇。不得不承認，那兩位境界低微，可以忽略不計，牀笫花樣倒是多，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先前見著陳平安邊沒有跟著那個黃帽青鞋的小陌，青同便不自輕鬆幾分。

道人大抵可算半個自家人，知道的幕更多，所以聽聞此事，頗爲不忿，你陳山主高風亮節，不好虛名，那就送給我啊。

外界得知是我道人親自出馬，豈會懷疑什麼。

由於老瞎子和李槐都不在邊的緣故，如今道人似乎膨脹得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