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嫌疑的,分別是大驪太后,正山田婉,杏花巷馬氏,中土家陸氏,鄒子,跟大驪宋氏暗地裡做了多年本命瓷買賣的瓊林宗。
先前帶著小陌走了一趟大驪京城皇宮,太后南簪手上的那片本命瓷,如今已經被陳平安找到,就藏在隔壁宋集薪那棟宅子裡。
田婉曾經落在崔東山和姜尚真手上一次,所以已經“被迫”撇清嫌疑。
而那個確實想要算計陳平安的中土陸氏,在這件事上同樣可以排除在外了。
因爲陳平安當時做客司天臺,曾經親自問過陸神,陸神親口說沒有此。
陳平安可不是傻子,咄咄人追問一句,陸氏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過?陸神還是說沒有。
杏花巷馬氏變了玉宣國烏紗街馬家,陳平安也沒能找出本命瓷碎片,當面問清楚了,馬氏夫婦確實沒有私藏,馬苦玄也證實了這一點。
想要找到那個鄒子,比找出劍裴旻只會更難,只能等,等那個兩把本命飛劍剛好分別勝陳平安兩把飛劍的劍修劉材。
那麼目前還可以運氣的,就只剩下那個北俱蘆洲的瓊林宗了。
早年陳平安遊歷北俱蘆洲,就瞄上了這個極其擅長掙錢的瓊林宗。
因爲瓊林宗是當年購買驪珠天本命瓷的最大買家,都沒有什麼之一。
陳平安的一粒心神乘坐那艘“夜航船”符舟,登岸北俱蘆洲,直奔瓊林宗地界。
跟那雨龍宗一樣,不必見了面有任何言語上的答案,“元嬰境田粟”的避而不見,本就是答案。
寶瓶洲,北嶽披雲山的夜遊宴。桐葉洲,太平山冠黃庭的福緣深厚。北俱蘆洲,瓊林宗祖師堂的被問劍次數。
都很著名。
風雨晦暗,使得晌午時分的天景,跟沉沉夜幕一般。
瓊林宗祖山,一座看似平常的半山腰涼亭,坐著一個相貌儒雅的白髮老人,腰懸一串市井銅錢,一旁有筇杖倚亭柱,這紫筇竹杖,九節,高丈餘,杖頭鑲嵌碧玉刻蟬形。
涼亭還有兩個先前撐傘過路、見著老人就進來歇腳躲雨的孩子,他們都是祖師堂剛收的嫡傳弟子,山修道不久,他們見著了老人,都喊祖師爺,老人便報出他們的名字,讓他們坐下說話,再問了幾句近期的修道進展,兩個資質上乘的修道胚子對答如流,毫無怯懦,畢竟都是豪門世族出的良材玉,哪怕問話之人是一宗之主,都不顯得如何拘謹。何況婁宗主婁祖師,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
能夠讓瓊林宗修士引以爲傲的事,只要撇開錢,就不多了,寥寥無幾。
這其中最讓外界納悶的一件事,就是兩袖清風的趴地峰火龍真人,曾經走過一趟日進斗金的百泉山。
關於此事,衆說紛紜,猜什麼的都有,其實理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百泉山山路上,有座涼亭,名爲曝書。
曝書亭要比半山腰的泉涌亭更上邊一點。
當年火龍真人路過了,就想要去那邊坐一坐。
大概到了他這個歲數,這個境界,外人怎麼看怎麼想,其實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當然,那會兒瓊林宗祖師堂員傾巢出,浩浩,一大幫子,奔赴曝書亭,想要與火龍真人打個照面,聊不上天的,好歹在涼亭一,大夥兒肩挨肩落座,聽一聽老真人與婁宗主隨便聊幾句曝書亭的歷史淵源,沾沾仙氣也是不錯的嘛。但是等到他們趕過去,就不見了老真人的影。
在亭外立塊碑?篆刻容,就寫火龍真人某年某月某日到此一遊之類的?
有這心思,沒那膽子。
但是在那之後,本來遊客止步於曝書亭的宗門規矩,就變了止步於白蛇徑上的泉涌亭。
猿啼山劍仙嵇嶽,就曾真正打碎過瓊林宗祖師堂。
去年,就又有一場毫無徵兆的問劍,落在了實。
由於是的的確確破了障眼法,拆掉一座貨真價實的祖師堂,故而當時靜極大,瓊林宗不管如何掩飾也註定遮掩不住。
事後浮萍劍湖酈採那個婆娘,真狠,直接通過山水邸報承認此事了。瓊林宗也無可奈何,只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酈採如今跌境爲元嬰境,但是瓊林宗寧肯跟一個仙人境撕破臉皮,也不敢去招惹一個去過劍氣長城的酈採,會犯衆怒的。
浩然天下的劍修,都很金貴,願意當山澤野修的,之又。
而有個譜牒份的劍修,其實很多人,往往比野修行事更野。
有個孩子問道:“祖師爺,真是那位酈劍仙的所作所爲?”
老人微笑道:“就當是好了。若是務實些,世間的真真假假,假不過一個名字,真不過一個錢字。”
時不時就花錢請人問劍自己的祖師堂,瓊林宗可算整個浩然天下獨一份的。
當然這些劍修砸碎的祖師堂,都是連瓊林宗許多嫡傳弟子都會誤以爲真的幻想。
其實婁藐心知肚明,那幾位問劍自家祖師堂的,是太徽劍宗的劉景龍,浮萍劍湖酈採首徒的榮暢,金烏宮柳質清。
但是爲宗主的老人,只是假裝老眼昏花,對誰都不曾提及這個真相。
另外那個孩子問出一個很多同門都想知道答案的問題,“祖師爺,外界傳聞五花八門,說得那麼難聽,你老人家聽了不難,不生氣嗎?”
清瘦老人笑呵呵道:“難就白難了,不耽誤掙錢就好。”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再向這位脾氣好到不能再好的老宗主,愈發佩服了。
難怪他們的山下家族,都說老人的面相一定要和,容易有晚福。
孩子問道:“姜賊是跟祖師爺有什麼解不開的死仇嗎?”
老人搖頭笑道:“沒有任何私仇,見都沒見過,被那位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落魄山的周首席惦念,純屬無妄之災。”
在北俱蘆洲,唯一一個能夠跟外鄉人姜尚真比拼口碑的本土練氣士,就是瓊林宗的宗主婁藐了,沒有之一。
最講良心從不賺錢、兩袖清風鐵肩擔道義的瓊林宗,豪言要以一宗戰一洲、劍仙於我如浮雲的婁大宗主。
婁藐的名聲,能夠有今天的地步,當年姜尚真卯足勁的推波助瀾,功莫大焉。
婁藐的玉璞境,那可是最真金白銀不過的境界,必須是真才實學、可以碾劍仙、同境殺力堪稱天下無敵的玉璞境。
否則婁宗主如何與那指玄峰袁靈殿、二郎廟袁鞅,都公認能夠以玉璞境修爲,隨便打個中土仙人?
關於這個說法,上榜三人,其實都不開心。
大概那姜賊的想法很“淳樸”,我名聲不好,也得拉個墊背的,一起當難兄難弟。婁宗主,就是你了。
若問緣由,估計姜尚真會來上一句,當然是你底子好啊。
如果只是些“諧趣說法”,婁藐也無所謂,瓊林宗上上下下,唯一一次興師衆,還是“那個自稱是皚皚洲飛昇境野修青嫡傳弟子的某人”,喪心病狂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竟然將瓊林宗擡高到與白帝城齊名的地步,說婁藐之於瓊林宗,就等於鄭居中之於白帝城,堪稱一人一宗門,此外哪怕是符籙於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的火龍真人,他們道行再高,也沒有這份能耐。
是可忍孰不可忍,婁藐終於親自張榜懸賞,給出一大筆賞金,瓊林宗同仇敵愾,誓殺姜賊!
另外一個孩子問了個真趣的問題,“祖師爺,那姜賊對你如此潑髒水,哪天見了面,會不會打架啊?”
婁藐搖頭道:“打不起來。”
那孩子鬱悶道:“如今姜賊風評,不如以前那麼純粹了,偶爾會有人說幾句好話。”
歸功於兩件事,姜尚真從荀淵手上接過玉圭宗的宗主之位,在一洲覆滅的況下,單槍匹馬,四流竄,竟然能夠在幾頭舊王座大妖的眼皮子底下,到殺妖立功。
姜賊這麼能跑,是在咱們北俱蘆洲積攢下來的經驗。
再就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周”,水落石出了,原來就是那個村村都有丈母孃的姜賊。一開始北俱蘆洲這邊,都不敢信。
末代陳平安,在北俱蘆洲的口碑,曾經高到不能再高了,幾乎可以跟德高重的火龍真人平起平坐,如今當然依舊極好,即便山頭多了個拉屎從來不屁的“周首席”,陳山主和落魄山,算是白璧微瑕吧。
許多仙子、修,都對那位年輕心疼不已,看來他在家鄉,開山之初,確實很窮啊。
否則怎麼可能會讓姜尚真趁虛而。
老人微笑道:“好好壞壞,是是非非,沒那麼清爽的,尤其是過了世人的雙眼,心上的一桿秤,就更談不上公平了。”
孩子忍不住問道:“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祖師爺當真半點不生氣嗎?”
婁藐微笑道:“怎麼可能不生氣,如果能殺他的話,肯定早就殺了。以後等到時機了,可以殺的話,一定殺。”
大概是因爲老人的神太隨和,語氣很平淡,哪怕說了好幾個“殺”字,還是沒讓兩個孩子覺得有半點殺機重重的氣氛。
他們告辭離去。
婁藐笑著點頭,又與他們叮囑了幾句修行勤勉、到難關不可泄氣的廢話,等到將雨傘夾在腋下的孩子漸漸下山。
老人突然站起,凝神向一宗門地界邊緣山水間,只是異樣心緒一閃而逝,老人猶豫了一下,便沒有深究此事。
而是轉頭向北邊的趴地峰。
那邊纔是真正大事。
北俱蘆洲,劍修如雲,唯一中不足的,是一直沒有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坐鎮山河。
婁藐卻知道被說是黑白兩道扛把子的火龍真人,其實嘗試合道兩次都未功了。
一次是在龍虎山天師府,長達數十年之久,看遍藏書,深究雷法,結果閉關片刻就出關。
還有一次是轉去兼修水法,“參道龍虎”,嘗試融合水火兩條道路,造化,可惜還是差了點火候。
所以這次火龍真人從蠻荒天下返回道場,婁藐還是不太看好,三教祖師散道的一場滂沱大雨,既然火龍真人未能合道,如今大雨停歇,就更加無法合道了。
但是在那趴地峰,老真人借來了一張團,一壺酒。
所謂閉關合道,看似就是這麼簡單。
比起其餘飛昇境圓滿修士的鄭重其事,小心翼翼,百般謀劃,力求畢其功於一役,火龍真人好像爲人世,收徒傳道,從來不走尋常道路。
只是其中兇險,卻是不足爲外人道也。
火龍真人在去拿來團和坐地之時,便已經“散道”一次,依舊不夠。
爲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舍了一雷法不要,道法還給了天地。
再去起去借一壺酒來飲酒,喝完一壺酒之時,便又無形“散道”一場。
悠悠,自辛苦修煉證道的水法,也與那隻隨手拋向山外的酒壺一般,不要了。
原來火龍真人是將雷法和水法一併摒棄,孤注一擲,連跌兩境!
再單憑火法,連升三境,躋十四,合道功!
婁藐思量片刻,拄著手杖,返回自己道場,隔絕數重天地,準備參加一場議事了。(注,692章《水未落石未出》)
老人瞥了眼手杖頂部的玉蟬,神淡然,有兩種寓意,時刻提醒自己,不必與白裳、姜尚真這些晚輩們作意氣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