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9章 寫一部年書
拜劍臺茅屋,檐下一排小竹椅,其中有個貂帽,意態閒適,斜日支頤坐。
自從老聾兒在拜劍臺結茅修行,這邊就熱鬧了許多,當然也有可能是白玄從下宗返回上山的緣故,白玄一回,陳靈均就常來這邊閒扯,再加上老聾兒一進山,就被陳山主賦予重任,需要時常跟謝狗打道,而謝狗又被白髮子拉著,與郭竹酒拜了碼頭,推爲盟主,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風雲際會,高朋滿座,使得原本冷冷清清的拜劍臺,簡直就了一相互間流報的“村頭”。
今天又是一大堆人擁在這邊,竹椅板凳都快不夠用了。
奇怪的,是今天人手分到了一片甘甜西瓜,在山中溪澗中先放了個把時辰,小米粒蹲在水邊盯著,然後帶去老廚子那邊,菜刀直落,朱斂笑問從何而來,當下可不是此時令。小米粒笑哈哈,說是好人山主出海一趟,從某個仙府小門派所在島嶼沙地裡來的,腋下各夾一個大西瓜,了就跑。約莫在那邊也是尋常,無人看管,都沒誰發現好人山主的行蹤。
當時朱斂點點頭,說很好啊。
小米粒咧笑著,大西瓜是瞧著就很好吃啊。
扶搖麓那私人道場,當了一遭蟊賊的陳山主,給自己留了一整個西瓜,坐在廊道中吃著。
一旁坐著的丁道士早已辟穀,雖不眼饞這種尋常瓜果,卻也覺得陳先生過於獨樂樂了些。不似平時作風,非同尋常。
陳平安吃得很慢,時不時走神。
丁道士問道:“陳先生準備何時傳授飛昇法?”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等我吃完。”
丁道士聞言頓時如臨大敵,立即穩了穩道心,盤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呼吸綿長。雖然在這邊住了一段時日,陳先生一直不曾步正題,但是丁道士在這邊待著,心境祥和,哪怕整日裡無事可做,也不覺虛度,按時煉氣,偶爾翻翻書,悠悠,暮春閉門覓詩句,等著雪後看梅花。
不來之前,總覺苦等,事到臨頭,就又張。
丁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西瓜,怎麼看都是市井坊間不值幾個錢的俗子消夏解之。
而且那個陳山主,是個吃西瓜是不吐籽的,邊堆積了一堆西瓜皮,擡手拍了拍肚子。
陳平安抹了抹角,微笑道:“修道無垢無瑕疵,修心時時勤拂拭。所謂問心,就是打掃一間屋子,將所有暗面,都掃到一個仄角落,沒有任何形輾轉、迴旋餘地。還要分得清什麼是掃帚,簸箕,塵垢。”
吃過一整個西瓜的陳山主,神從容,言語平淡,說的容,也是些家常話,可是丁道士越聽越頭皮發麻,越來越心虛。
說是一場傳道飛昇法,這位在旁護道和觀道的陳先生,這是要對自己下狠手、下死手了?!
需知道書上,有些言語,故意說得很大,很嚇唬人,比如什麼需要死個人,才能得個活潑潑的道。
什麼要從死中覓活路,自視居千刀萬刃之中,當以大毅力大恆心,自闢一境於奇古中見力量也。
以前丁道士對這類空泛道理,不深,因爲修道資質好,也就沒有這種……切之痛。
陳平安微笑道:“丁道士,先幫你開個小竈,千萬小心,萬千注意,用心記牢了。記得茍全命於世,‘茍全’二字,便有無限功夫,尤須切記命者,不獨是生命之所謂也。”
丁道士看著那個語重心長叮囑自己的陳先生,總覺得陳平安眼中看見的自己是個死人了。
陳平安神變得和藹可親,笑問道:“若說人生際遇是一部書,丁道士想要一個怎樣的開篇?是家境貧苦一些的,還是起步高一些的?是人生起運早一些,還是晚一點?”
丁道士嚅嚅喏喏不能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這本書的名字,我都幫道友想好了,就《年》。”
丁道士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玩味,說道:“事到臨頭,避無可避。道心退轉,要不得啊。”
丁道士骨悚然。
頃刻間,撲通一聲,丁道士後仰倒地,這一覺,不知何時才覺。
倒地不起,已經徹底睡死過去的丁道士,耳邊聽見最後一句話,殺氣騰騰。
“臨陣收兵?按律當斬!”
不看那已經被丟去證道的道士。
“終於敢西瓜吃了。”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邊的西瓜皮,擡頭向遠,自言自語道:“大概我吃的是自由。”
天外,兩個老頭一臺戲。
於玄稱讚一句陳道友敢想敢做,老秀才說一句哪裡哪裡。
老真人說一句文聖一脈當真要發揚大了,老秀才說你們桃符山纔算蒸蒸日上。
道號仙槎的顧清崧,閒來無事,就瞎逛,駕馭一條小舟遊歷星海,本來是想要去找那座古天庭址,與師尊的師尊,寒暄幾句,道一聲辛苦。
可惜路途過於遙遠,顧清崧又不得其法,只好原路返回,由於心不佳,就想要跟於玄聊幾句。
結果就看到老秀才跟那於老兒,滋滋喝著酒,哥倆好呢。
老秀才趕忙擺手,招呼仙槎老哥一起喝點。
顧清崧看了眼一言不發的於老神仙,擺擺手,“我境界低,也沒有老秀才的聖賢份,這種加一起得有二十八境的酒局,高攀不起,跳起來,都夠不著於十四的酒桌面兒。”
顧清崧撥轉船頭,撂下一句,“我撐我的破爛船,你們喝你們的份酒。”
白得一個“於十四”綽號的老真人,吃癟不已,貧道他孃的是不敢說話啊。
等到那繃著一張臭臉的舟子撐船遠了,於玄嘆不已,陸掌教不敢收此人爲嫡傳,真不是沒理由的。
老秀才輕聲笑道:“不這樣,顧清崧會擔心他師父更要忘記一個本就不記名的弟子了。”
於玄點點頭,深以爲然。
於玄以心聲問道:“陳道友的那門飛昇法,貧道猜出個大概了。”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說道:“在這件事上,先前在楊老頭的藥鋪後院,道祖說了幾句話,至關重要。”(注1)
於玄這才鬆了口氣。
老秀才笑呵呵道:“道祖所言,不屬於什麼啓發,只能算是一個對先前既有思路的煉總結。道與路,兩相契。”
於玄便又倒一口氣。
跳魚山花影峰上,八個年,對於那幾個傳道授業的不同師傅,評價也不同。
那位據說是落魄山供奉的甘棠,甘老夫子授業認真,從不外談別學問。將大道理說得深淺出,極有傳道功力。
道士樑朝冠上課授業,滿口糯鄉音,言語煉,不用翻看任何書籍,滔滔不絕,引人勝。白語氣無抑揚高低,引人睡。
魯壁魚授課無風趣,比八個聽課的人還張,一開口發言便額頭汗水。
但是在課外,八人跟他請教學問,便渾然一變,淵博雅緻,道理到,落拓不羈,偶爾拉雜戲幾句,風采迥異於課堂。
至於那個自稱道號白景的謝狗,還自封了幾個類似大師傅、總教頭的名號,教的東西,八人都聽不太懂,學不太會。
拜劍臺這邊,分贓吃過瓜,今天好像比較犯困的謝狗,突然打了個哈欠,坐直,發號施令道:“甘一般,之前聽山主說了一,你能夠躋劍氣長城巔峰劍仙之列的緣起,貌似很不一般。關於此事,山主沒多講,幫你賣了個關子,說什麼一罈老酒越陳越香啥的,你就別藏著掖著了,給說道說道。”
總是稱呼老聾兒爲一般供奉,顯得自己癮太大,謝狗就學那喜歡給人取綽號的白玄,就送了老聾兒這麼個說法。
老聾兒心中腹誹不已,陳山主也太大了。
一張皺的老臉上,卻是笑開了花,“也沒啥值得說道的,就是年輕那會兒脾氣衝,在兩軍對壘之際,在大帳三杯酒下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再加上被一旁巷老兒憋著壞,激了幾句有的沒的,我就單獨仗劍上了城頭,點名陳……老大劍仙,單挑一場。老大劍仙答應了。”
白玄震驚道:“就沒被老大劍仙一劍砍死?”
陳靈均更震驚道:“好問題!”
尋常人哪裡問得出這種角度刁鑽的問題。
白玄自顧自哦了一聲,“也對,砍死了,老聾兒就沒辦法在這邊裝大爺了。”
白玄畢竟是白玄,出手掌擋在邊,轉頭小聲問道:“謝次席,老聾兒是不是一頭魂不散的鬼?”
謝狗搖搖頭,“大活人。”
白玄本想反駁次席供奉,老聾兒算什麼人,只是一想到謝狗也是蠻荒妖族出,算了算了,免得誤傷。
米裕冷笑道:“境界不夠膽識湊,上桿子長脖子,往老大劍仙的劍鋒上抹?還是請老大劍仙單手持劍朝前,卻不必遞劍,你自己就大步向前,往劍尖上邊衝,自己把自己捅個心涼?”
對於米大劍仙的風涼話,老聾兒置若罔聞,只是下意識直腰桿,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臉上流出一抹緬懷神。
就像喝了一罈陳年酒,酒勁實在太大,隔了一夜,飲酒者砸吧砸吧,好像還有餘味。
老聾兒終於捨得將這罈老酒揭了泥封,與人共飲。
這次敘舊,對那位老大劍仙直呼其名。
“很多年沒有與人問劍、更多年沒有被人問劍的陳清都,一擡手,要來了一把制式長劍,說是讓我儘管施展畢生最得意劍。”
“攻守五十餘手,期間陳清都遞了兩劍。當然是有意讓著我了。”
“不管如何,在劍氣長城萬年曆史上,終究是獨一份的事蹟。”
饒是白玄與米大劍仙這樣,素來不把老聾兒當回事的本土劍修,聽聞此事,也覺得老聾兒不孬。
謝狗大概是唯一一個聽得興致缺缺的,只是甘棠在花影峰那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沒說什麼。
在白景、小陌都在人間仗劍遠遊的遠古歲月裡,當時的陳清都,其實沒有那麼強。
不是說陳清都那會兒劍不厲害,而是沒有辦法與人間劍修拉開一大段距離。
再者好像陳清都份特殊,許多同道劍修都在儘量遮掩陳清都的長,尤其是刻意減陳清都與遠古道士的問劍次數。
此外,同時代,還有那位份不明的劍道魁首,畢竟他纔是代表人間所有劍修,躋天下十豪之一的超然存在,故而他纔是公認的第一人。
而且陳清都當時邊還有元鄉、龍君他們幾個,劍都很高明,哪怕不如陳清都,差距卻並不明顯。
由於登天一役,白景意氣用事,傷勢不輕,不得不沉睡萬年,導致錯過了很多事。
所以如今的謝狗,並不是特別理解萬年之後的數座天下,爲何那麼推崇陳清都,簡直就是視若神明一般。
陳靈均讚歎不已,拍掌絕,“龍聲老哥,你都有這種值得大書特書的功偉業了,爲何如此……沉悶,擱我,早就敲鑼打鼓,扯開嗓子吼幾句了。”
有些堪稱獨一份的壯舉,不是陳靈均不想跟人顯擺,是名副其實的“說不出口”啊。
畢竟是寄人籬下,在落魄山當差了,老聾兒拗著子,說了句場面話,“敝帚自珍,不當說的。”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單挑陳清都,以劍對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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