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良宵

傅煜馳到攸桐所住的梨花街時， 周遭靜悄悄的。

月初上，懸於柳梢， 墻一樹桂花探出墻來，晚風裡馥鬱香氣撲鼻。門房的人認得傅煜，見了甚是詫異，正想進去通稟時， 恰巧玉簪挎著個裝滿黃澄澄秋梨的竹籃， 跟打理廚房的僕婦說說笑笑地走來，見一匹神駿黑馬立在門前， 抬頭一瞧，就見傅煜端坐於馬背， 手裡拎著個食盒。

跟隨攸桐搬來這裡， 已接待了兩回傅瀾音，卻還是頭一回見到他。

玉簪楞了下，忙屈行禮道：「拜見將軍。」

「——攸桐呢？」

「姑娘在院裡，正跟兩位管事議事呢。」玉簪恭敬回答。

傅煜頷首，翻下馬， 徑直往裡走。

那門房是攸桐早先就安排打聽了底細尋來的，辦事穩妥細緻， 瞧著男客姿魁偉、氣度不凡，卻頗有冷兇悍之態， 怕擅自放進去不妥， 忙看向玉簪。見玉簪著朝他擺了擺手， 才將剛剛探出去的胳膊收回來， 恭敬退到後面去，而後過去牽馬，將黑影拴好。

傅煜抬步，過門檻，迎面是繪著松鶴延年的照壁。

繞過照壁，角落便是廚房，裡頭忙得熱火朝天，有悉的香味逸出。

這座庭院的格局布置，傅煜已然了於心，目越過中庭花木，見正屋的門窗閉，便往院去。正巧許婆婆出來，見著他，面上顯然一楞，旋即端正行禮道：「將軍。姑娘正在裡頭議事呢，我過去……」

「不用。」傅煜瞧客氣，擺了擺手，到池畔的亭子坐下。

許婆婆瞥了他一眼，也不敢貿然相問，見玉簪隨後跟來，便低聲道：「怎麼回事？」

「不知道。」玉簪搖頭，舉了舉手裡的茶盤，「我先奉茶。」

茶水奉上，擱在亭中石桌，隔著一池碧水，那客廳門窗開，倒能瞧見裡頭的形。

暮四合，天昏暗，攸桐還跟在南樓時一樣，靠墻坐著，倚窗吹風。不過此刻，顯然不是閒坐，手裡反著賬本冊子，時而抬頭問話，時而埋首疾書，連院裡的靜都沒聽到。聲音約傳出來，裡頭有春草、煙波，亦有兩個男子的聲音。

傅煜起，往旁邊繞了繞，隔著窗，便見面前躬站了兩名男子。都不到三十的年紀，穿著不算惹眼，卻整齊穩重，各自手裡捧著個冊子，不時按攸桐的問話，翻看回答。

再旁邊，春草坐在案旁，也正伏案寫東西——

魏家書香之家，雖說魏思道的仕途不算多好，攸桐邊這倆大丫鬟卻都是能識文斷字的。

屋裡燈火搖曳，商量的是籌備涮坊的事，外面晚飯初，香氣勾得人饞蟲大。擱在從前，攸桐最抵不住食香氣的，飯好了便要開，此刻卻是頗爲專注，只等事問完了，才擱下筆，叮囑了兩位管事幾句，道：「時候也不早了，耽誤你們大半天的功夫，早點回吧，明兒還有不事要辦，辛苦你們。」

「姑娘放心。」兩位管事拱手爲禮，將帶來的東西盡數收好。

攸桐仍端坐在案後，吩咐煙波送客，又讓春草把謄好的東西拿來，掃了一遍才擱下。

待管事離開，才像是石塑的端莊雕像活潑起來，扶著脖頸了。

扭頭瞧向窗外，夜漸深，樹影睽睽，而池畔的紫藤小亭裡，有人負手而立，正瞧著。他不知是何時來的，一暗的裳，幾乎跟夜融爲一，魁偉姿站在秀致涼亭，了平素的冷厲剛，臉龐被投了極微弱的燭影，更覺廓分明、英峻整。

攸桐呆住，萬萬沒料到這位前夫竟會親自登門，神不知鬼不覺地等在那裡。

楞楞地看著外面，傅煜也瞧著那呆傻模樣，半晌才笑了笑，道：「不認識了？」

這哪會不認識啊，攸桐莞爾，起出廳。

……

自打和離搬出傅府後，兩人還是頭回在外照面。

傅煜仍是老樣子，攸桐卻顯然有了許多不同——論打扮妝容，仍跟在南樓時一樣，眉眼婉轉，微挑的眼梢帶幾分妖嬈風，丹，細膩如白瓷。發間雖裝點，滿頭青籠起來，簪個花鈿，增些許明練味道，底下群衫映照月，有花枝綻放。妙麗眉目間，那神卻是截然不同。

在南樓時偏居一隅，行事頗收斂謹慎，守著夫人的本分。

如今神裡卻多了坦自在，哪怕費神置這些瑣事，甚至誤了飯點，卻仿佛毫不覺得勞累。那笑容由心底而生，清澈如春泉，明亮如星辰，粲然靈。而舉手抬足之間，也頗有點當家做主的自信沉穩。

見著他，攸桐態度也不似從前存約恭敬客氣，黛眉微挑，打量了兩眼，笑道：「將軍貴足踏賤地，可是有吩咐？進廳喝杯茶吧。」

「不止喝茶，還須用飯，不枉我白等半天。」傅煜不請自。

攸桐跟進去，詫然道：「你來了很久？」

「也沒多久，只是聞著滿院飯菜香，了。」

「還沒用飯吶？」

「沒。」傅煜搖頭，見春草正幫著整理桌案，便挑起下指了指，「這就辦起來了？」

「雖說沒打算把這涮坊經營得多好，卻也得出師告捷，從頭將各項事打理清楚。兩位許管事那邊裝修鋪面、置辦銅鍋子和後廚的東西，又要打探清楚各蔬的價錢，找個靠得住的鋪子，還要挑男夥計，一堆事的事。帳目和人事都得理清，先拿來練手。」攸桐見玉簪又沏茶過來，端了擱在桌上，命人擺飯。

——人都大老遠來了，總不能著他失禮。

晚飯自是盛緻的。

雲椒茶樹菇細鮮，擱了碧綠蔥段和鮮紅的椒，澤人，旁邊一盤醬板鴨、一盤涼拌鶏，外加青爽脆的筍、甘香的莧菜，旁邊則是白的魚餅湯、開胃的牛羹。末了，端來一籠屜才蒸的熱螃蟹，外加兩份糕點。因傅煜來時還帶了兩樣，一幷擺到桌上。

攸桐搬出府後，不甚講究規矩，晚飯獨食無味，通常和許婆婆、春草們一起，多張羅幾樣菜，吃著也熱鬧。

而今來了客人，裝盤時便都換了緻小巧的菜碟，這邊半份，剩下的人留給們。

春草和煙波怕攸桐吃虧，便先在旁伺候。

傅煜已有許久沒吃到攸桐廚房裡的飯菜，難得能嘗到舊日味道，自是敞開懷去吃，礙著春草和煙波在，不好說旁的，便問涮坊籌備得如何。

攸桐便說給他聽。

——涮坊的鋪面倒是好找，銅鍋子、菜蔬之類的也無需擔心，最要的是人。攸桐嫁來齊州才一年，陪嫁的田産裡也沒有在齊州的，便將在別當差的許婆婆的兩位孫子調了過來，那兩位先前也在攸桐的陪嫁管過許多事，做事穩妥周全，已定了兄長許長青當掌櫃打理店之事，弟弟許長鬆則採買菜蔬果。兩兄弟手腳麻利，東西備得差不多，前陣子也細心打聽著尋了男夥計，就差調理清楚，店面開張了。

傅煜聽這般，也覺放心，角便漸漸帶了笑意。

籠屜裡螃蟹膏，傅煜取了一隻，目在眉眼間逡巡，手底下利落練。

片刻後，將一碟剝好的蟹遞到跟前，膏擺得整齊。

攸桐訝然瞧他一眼，再瞧瞧那繁瑣的銀剪銀針，眉眼便浮起笑來，「有勞啦。」

……

一頓飯吃完，已是戌時將盡。

攸桐吃得心滿意足，傅煜顯然也算大快朵頤，神難得的鬆快。

春草煙波已回去用飯，廳門敞開，只剩兩人對坐。攸桐見他沒有的意思，舊事重提，「將軍幾日造訪，不會只是爲這頓飯吧？」

誰知傅煜淡然頷首，「主要是爲這頓飯。」

攸桐未料他如此坦誠，地跑來吃飯，倒是一噎，便見傅煜角微，道：「過兩日我須去趟京城，還會去造訪令尊。你這裡可有話要我轉告？」

「轉告的倒是沒有，不過……」攸桐沉了下，道：「我寫封家書，煩你帶過去，行嗎？」

這當然是無妨的。

旁邊桌案上筆墨齊備，傅煜踱步過去，坐在對面磨墨養神，攸桐則慢慢寫家書。

跟傅煜和離後，立馬寫了家書回去，向魏思道解釋和離的緣由，因怕鬧得兩家罅隙，便將過錯大多都攬到自己上。過後，魏思道自是回信過來，怒斥胡鬧、不識大。攸桐默默了，又寫家書回去解釋。因兩離得不近，倒還沒收到回音。

這回傅煜既要去魏家，自然得儘量打消魏思道的芥，絞盡腦，將傅家誇了一遍——譬如雖和離出府，傅德清卻無半點責怪，還有意維護；傅瀾音亦時常登門，給撐腰；傅煜更不曾出半點怨言、爲難，反倒寬容維護等等。

一封信寫得冗長細緻，時而蹙眉，時而咬著筆頭，時而筆疾書。

傅煜則坐在對面，目在上逡巡。

搬出了府，的神氣都似比從前好了許多，不再心存顧忌、亦無需藏巧收斂，像是上等人圖點染了艶的顔，姿容窈窕、秀可餐，更添神韻。中強積攢的悶氣、激翻涌的慨，也在的食果腹、言語含笑後，消弭於無形。

若不是知道會斷然拒絕，傅煜幾乎想留在此，度此良宵。

外面月移影，夜靜好。

只等兩炷香的功夫過去，攸桐才算是滿意頷首，將信裝封裡。

而傅煜則起踱步，走到旁。這書案窗臺的格局，跟南樓那個側間相似，他沉眉盯著，俯稍稍靠過來，仿佛沒察覺這過分的親近，只問道：「難得去一趟，要我帶些東西來嗎？」

「不、不用。」攸桐拒絕。

傅煜眉頭微皺，有點失的樣子，「畢竟夫妻一場，又不是真的反目，這麼疏離？」

那倒也不是。

和離之後，男未婚、未嫁，兩人沒仇怨，反倒心存激，沒必要的。

攸桐坐在椅中，看他結微滾，眼裡意味深長，燈燭下的影幾乎將罩住，知道惹不起，便又抓起筆，「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唰唰揮筆，寫了個不短的清單——齊州雖繁盛，終究不如京城四通八達，有許多東西還真是在京城採買方便。

清單寫完，雙手呈上，傅煜頗爲滿意，收了告辭。

到了門口翻上馬，見攸桐似要轉回去，便了一聲，招手讓近前。

夜深濃，皓月當空，門口樹影婆娑。攸桐看他端然坐在馬背，如淵渟岳峙，神一本正經，仍是那副威儀的兵馬副使模樣，還當是有要事，往前走了兩步。傅煜策馬到跟前，躬湊到耳邊，呼吸落在被夜風吹涼的耳朵尖，微覺滾燙。

街巷空靜無人，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竄耳中——

「等我回來。」

說罷，有意無意地掃過耳畔，策馬，疾馳而去。

攸桐呆愣在那裡，抬手了發燙的耳朵，片刻後，自笑了笑，扭回院。

……

傅煜回府的次日，便將魏天澤代的，盡數報於傅德清。

潛藏軍中、勾結外人，泄永寧麾下的軍務，更甚者，還蓄意挑撥、栽贓於武將，這般罪名，自是不輕。不過魏天澤在齊州十多年，於公，曾勇殺敵、立下赫赫戰功，爲百姓灑的，幷不比傅輝他們。於私，曾救護過傅煜和傅德清的命，哪怕有異心，卻也是抹不去的事實。

傅德清沉了半天，問傅煜打算如何置。

傅煜隻沉聲道：「關在獄中，不施刑罰。」

這置未免輕了，傅德清瞧著兒子，一時間也不知傅煜是念舊，還是另有打算。便暫時按下不提，隻叮囑他進京後小心行事。

過後，傅煜帶親信悄然出城，攸桐則忙裡閒地逛街、賞秋景。

沒了前呼後擁的僕從，沒了金雕玉鞍的馬車，卻再不必束縛雙腳，悶在府裡恪守規矩。

到九月下旬，涮坊順利開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