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和離書

暮四合， 南樓裡飯菜飄香，那道籬笆墻上， 地錦被晚風吹得微。

傅煜顯然是從兩書閣過來的， 換了家常的青長衫，玉冠束髮，錦帶纏腰，姿頎長拔。聽見廚房裡炒菜的靜，他往裡面瞥了兩眼， 過窗戶隙瞧見攸桐， 徑直往側間裡來。

進了屋，便見支頤坐在窗畔， 雙眸靈清澈，正笑盈盈睇他。

「夫君今日回來得倒早。還沒吃飯吧？」攸桐問。

「手頭事不多，置完就過來，趕著吃飯。」傅煜倒是坦， 見桌上擺著盤糖腌的枇杷， 隨手取一枚吃了，又給喂了一顆。他似乎心緒不錯，見攸桐神不太好，扶著起來， 到雲樓那一帶氣。

因攸桐問他近來是否忙碌， 便將近來做的幾件事大致說給聽。

待一圈逛罷， 晚飯也已齊備， 熱騰騰地擺上桌， 足以藉滿疲憊。

飯後瑣事打點停當，周姑頗有眼地將丫鬟都帶了出去，在外候命。傅煜扶著攸桐進裡屋坐下，見長案上擺著幾個尚未拆封的錦盒，問道：「那些東西是伯母送的？」

「對啊，後晌送過來的，說是給我賠罪。」攸桐想著沈氏賠罪的態度，暗自撇。

傅煜將這點小表瞧在眼裡，角了，「怎麼賠罪的？」

「說幾句話，認個錯就是了，還能怎麼賠。」攸桐上夏衫單薄，因瞧著天尚早，沒到沐浴的時辰，便坐在榻上，雙眸微抬，打量傅煜的神，試探道：「不過我脾氣不好，想著那日的事著實可惡，嗆了幾句。」

「應該的，本就是居心歹毒。」提起沈氏，傅煜的神不太好看。

見攸桐屈而坐時，角下出一段小，便盤膝坐上去，握在手裡。

解開纏得層層疊疊的紗布，腳踝的淤腫消了許多，只是膏藥沁，留了淡淡的泛黃痕跡，愈發襯得白膩，如玉。傅煜的手指在傷輕輕挲，看傷勢恢復得如何，另一隻手握住那隻綿綿的腳丫，足弓纖細，腳趾秀氣。

握慣了冰冷刀劍和邦邦的筆管，這般暖玉溫香的，無疑是很不錯的。

而昨夜同寢時他擁在懷，半夜夢醒時到前，更是得讓人眷。

傅煜心念微，不過如今不是良機，只能自持，便說起別的事，「今日大伯過來，說已將事查明，伯母那等品行，不配當家管事。父親的意思是想將這些事在你手裡。祖母那邊我會去說，往後辛苦你一些，可好？」

攸桐有心事，原本瞧著他的的眉眼廓走神，聞言一怔，「讓我管事？」

「嗯。」傅煜頷首，「放心，有我撐腰，伯母不會爲難你。」

攸桐聽他語氣揶揄，會心一笑。

從他裡聽到「撐腰」二字，還真是難得，不過——

攸桐迎著傅煜那雙墨玉般的眼睛，遲疑了下，緩緩搖頭，「這件事我不能接。事實上，今日伯母來過後，我想過很多事，都是深思慮過的。說出來，夫君可能會生氣，但我還是想跟夫君商量，行嗎？」

這般說，顯然是沒好話。

傅煜卻沒否決，隻抬眉道：「說來聽聽。」

「伯母爲何對我下手，夫君想必也查過了，這其中的糾葛，不是誰一兩句話就能得住的。而那日的事，也著實我心驚——尋了地攔路生事，伯母究竟已對我記恨到了何種程度！夫君知道我的子，喜歡的事便是千難萬難，也要盡力去試，但跟自家人耍心眼鬥手段，著實非我所願。若留在府裡，往後即便有夫君撐腰，也未必能過得高興。」

這番話的言下之意，傅煜已然能猜出來。

他神微凝，想阻止。

攸桐卻半跪起來，將兩隻手搭在他肩上。

「夫君聽我說完，好嗎？」搶著開口，聲音。

十六歲的裊娜人，多姿，單薄的夏衫紗袖落，出皓白的手腕小臂。跪坐在榻上，腰肢纖細、脯鼓起，緻鎖骨目，是人獨有的韻味。滿頭黑的頭髮挽髻，懸著金釵珠花，襯得臉蛋小巧秀氣。那雙妙麗眸子裡，目清澈，帶幾分懇求的意思。

傅煜心，將涌到頭的話咽了回去。

「好。」他終是沒阻止。

攸桐鬆了口氣，想著後面的話，心裡有些難過，「傅家門第高貴，夫君更是人中龍。雖說外人覺得你冷厲、心高氣傲得難以親近，我卻知道夫君其實很好，婚後的諸多照拂，我也都記在心裡。還有父親、瀾音和昭兒，對我也都很好。只是祖母規矩嚴苛、伯母心存怨意，我若留在府裡，沒法屈意奉承侍候，也會令宅徒生不睦。」

咬了咬，看到傅煜瞳孔微。

素來威儀冷厲，鐵腕震懾千軍萬馬的悍將，卻在此刻，眼底出一慌。

攸桐心裡針扎似的一痛，卻還是咬牙道：「就當是攸桐太過自私吧，人生百年，轉眼也就到頭了，我想在力所能及之，儘量自在點。夫君很好，攸桐哪怕再活兩輩子，也未必能遇到夫君這麼好的。只是這門婚事，從一開始，便有許多的不如意。我們和離，好不好？」

聲音到了末尾，輕卻堅定。

屋裡片刻安靜，傅煜神紋不，握在肩膀的那隻手卻不自覺地越來越，深邃的眼底，也漸漸有暗翻涌。

從前聽了這種話，心裡是被拂逆的惱怒，數次拂袖而去，不肯深談。

如今卻知懊惱無益。

婚一年，攸桐是何，他漸漸了出來。和離這件事，也從最初的試探商量，變如今的語氣堅決。不喜歡這座府邸，強留下來，也如金籠裡的雀鳥，未必能高興——他統帥千軍萬馬、威名聞於朝堂，今時今日，卻沒法令妻子展顔歡悅，心甘願地留在邊。

攸桐在府裡的拘束收斂、在外面時的自在爛漫，他都清晰記得。

涌上心頭的不是怒氣，而是失落、疼惜。

傅煜默然不語，攸桐則注視著他的眼睛，不閃不避。

半晌，傅煜才道：「想清楚了？」

「深思慮，心意堅決。」

「不後悔？」

「不會。」

傅煜沉默。

他知道攸桐不喜歡這座府邸，從婚之初便守在南樓裡，除了跟流善意的瀾音相，在壽安堂幷不熱絡。而在傅家所的種種委屈，他也都看在眼裡——其中許多還是他輕狂所致。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傅家沒有善待於，不肯留下，他無從指摘。

而強留下來，也不過在曹營，幷非真心而已。

傅煜眼底暗翻涌，眉頭越皺越，忽然將攸桐攬進懷裡，嘆了口氣。

攸桐沒，任由他抱著。

這個懷抱，是貪過的，而這個男人爲做出的轉變，也都清楚。

但畢竟府邸氛圍如此，總不能削足適履。

傅煜有他的驕傲和抱負，也有——哪怕渺小而平淡。只是從前聲名狼藉、四顧無依，不知底細深淺，沒有資格去爭取而已。

……

屋裡越來越暗，除了外面丫鬟往來的沙沙腳步，便只剩風樹梢。

傅煜抱在懷裡，手掌在髮髻，良久，才道：「和離之後，去做你那涮店？」

「嗯。杜雙溪和夏嫂的手藝足夠，管事和賬房也找好了，是許婆婆的孫子。」

「我說過要幫你，不是假話，都派人去尋店面了。」傅煜在髮髻間蹭了蹭。

攸桐角微，「夫君的好意，攸桐很激。」

「那之後呢，」傅煜聲音微頓，語氣像是打趣，卻頗僵，「改嫁嗎？」

攸桐抿，闔眼靠在他前，「不必非要嫁人，日子過得舒心點就了。好在夫君和父親英明，永寧麾下太平無事，可以容我棲。進傅家一年，夫君和父親是何品行懷，攸桐也能瞧得出來，即便和離了，也不會虧待魏家，對不對？而我留在齊州，京城那邊想來也不會失約。」

這便是試探的意思了。

傅煜扶著雙肩坐起來，注視著他，目深沉。

「我再怎麼心狹隘，也不會恩將仇報。」

說完了，只覺萬千念頭在心上，口滯悶。生平所遇大事險境無數，再艱難的際遇，他都能理清頭緒，鎮定化解，是恩是怨，清算乾淨。唯有這人的事，下不得狠手，說不得重話，明知心狠無、捨棄於他，卻仍不捨得強留束縛，甚至到如今，違心縱容。

——爲傅家計，和離絕非好事，私心裡，他亦不願放出府，致南樓空，形單影隻。

但若以蠻力強留，他捨不得、不忍心，亦不屑爲之。

傅煜想問的還有很多，卻終沒開口，隻再度擁懷。

……

傅煜時習武、讀兵法，雖沒有閒心詩詞雅集，卻也讀遍史書，文武兼修。

尋常的公文命令皆揮筆而就，一封和離書，卻耗費了他四天的時間才寫就。將廢稿盡數丟在旁邊的火盆燃盡，他瞧著最後一稿上的淩字跡，抬筆時如有千鈞之重。兩道刀削般的眉皺在一，傅煜面凝重，提筆謄往白絹時，落筆滯塞。

往日種種，亦在腦海紛翻涌。

新婚之夜端坐在綉榻上，冠霞帔，麗無雙，當時不曾留意，此刻卻記得分明。

錦玉食養的姑娘，於房花燭會有多期盼？背負著滿駡名遠嫁而來，年才十五的，又會有多忐忑畏懼？而那時的他卻滿心不耐，隨手扯落蓋頭，輕慢冷淡。甚至存著偏見，言語無狀。

因果之論，不外如是。

蘸滿墨的筆尖落在白絹，傅煜每每念及，便如有蟻蟲噬心。

最後一個字落筆，他丟開狼毫，沉眉站在案後，按在桌案上的骨節微微泛白。

只等墨跡乾涸，指尖僵，他才回過神，將那白絹收起來，往斜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