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招認

傅德明走出斜齋時， 已是傍晚。

立秋之後暑去涼來， 梧桐葉落，早晚雖逐漸涼爽，不像盛夏悶熱，卻因秋老虎的關係， 後晌日頭暴曬得地面發燙。

這會兒餘熱未散，晚風吹來，仍卷著暑氣。

傅輝先是爲孫猛的事而心驚，後因魏天澤的背叛而驚詫， 聽見昨日的事始末，手裡竟自出一把汗。偏頭看向父親時，傅德明拄拐慢行，雖周遭悶熱， 那張臉卻是沉黑，跟凜冬的寒冰似的——自然是因昨日魏氏遇刺的事了。

他久在邊塞，滿腹心思撲在戰事邊防， 對府裡的事甚過問。

年時的印象裡， 沈氏向來溫慈和、通達理，不止侍奉婆母極爲恭敬勤快， 對他們兄弟幾個也甚嚴厲管教， 不像父親言辭厲，人敬畏。從軍後這些年， 回府的時間愈來愈短， 每回來時， 沈氏也都慈母溫和，對兒媳、孫子也從不苛待。即便這幾年漸漸添了點威風，也是爲管轄宅之故。

傅輝全然無法想像，母親會對侄媳婦下手。

怎麼可能？

他看著父親沉的側臉，覺得父親八是信了二房的言辭，遲疑了下，才道：「父親，雖說二叔他們的話可信，畢竟還沒定論。您先別生氣，這件事還得先問問母親，或許其中有誤會呢？」

有沒有誤會，傅德明暫時不好說。

但沈氏人利用，卻是板上釘釘的——兄弟倆年時就跟著老太爺上戰場，這麼些年下來，傅德清是何行事，他這做哥哥的一清二楚。反倒是他的妻子，早先爲宅的權柄而生歹意，大侄子媳婦暗裡使絆，他當時雖沒察覺，後來卻約瞧出了疑影。只是那時韓氏已搬出府裡，傅德清又不因此鬧得兩不和，便隻作罷。

如今沈氏將主意打到二侄媳婦頭上，未必不是犯了老病。

當著兒子的面，他沒說母親的不是，隻沉聲道：「我心裡有數。你二叔若無把握，不會提這事，既然有了疑影，我就得給個代。這件事我來辦，你別手。待會我去獄裡，先看那幾個人的口供，回頭再審秋娘，你也別張揚此事。」

這便是要瞞著沈氏，要先將綫索理清的意思。

傅輝面猶豫，「畢竟事涉母親，若瞞著，豈不是……」

傅德明瞥了他一眼，頓住腳步，扶著兒子肩膀，鄭重道：「這案子既牽扯了東西兩院，若以親疏論，則有失公允。你母親若懷坦，我必會還清白。若真做了糊塗事，難道二房委屈吃虧？」

見傅輝仍自遲疑，又道：「咱們傅家能有今日，靠的是我和你叔父齊心。既然有人蓄意挑撥，這種事，就更須謹慎，一碗水端平。記住了，二叔與你也是骨至親——孫猛那件事差點讓他送命，他可半點都沒懷疑責怪你。」

傅輝一怔，片刻後才道：「兒子明白了。」

傅德明也沒再逗留，乘車出府，直奔齊州大牢——昨日傅煜將捉住的地審問完畢，等劉雄指認過陳三後，便將他們轉到了城裡的大牢。

那地和劉雄哪知道這樁買賣竟會做到牢裡，各自頽喪。待傅德明提審，如實招供。

而後，春草、劉叔和隨行僕婦也作爲人證，說了事經過。

傅德明聽罷，豈能聽不出蹊蹺？當即黑著臉，回府直奔東院。

……

東院裡，沈氏已備了晚飯，就等著傅德明回來用飯。

夫妻倆相二十餘年，還算不錯，早年傅德明在沙場，聚離多，自打他落了殘疾，倒很出門。晚間若是有應酬，不回府吃飯，多半也會遣人跟沈氏說一聲。

今晚既無人遞信，沈氏便溫了飯菜慢慢等。

月已東升，僕婦們點了燈籠，沈氏趁著空暇，理些瑣事，不時往外張。

瞧見外頭踏月而來的人影時，便揮手命管事媳婦們都出去，而後人擺飯，笑地迎上去。見傅德明沉著臉，便道：「等了半天，菜都快涼了。怎麼，外頭又有事？」裡說著關懷的話，對上傅德明的目時，卻忽然一怔。

那目不算鋒銳，卻如鈍重的刀過來，讓微微一凜。

「這是……」才開口，便被傅德明打斷——

「昨日你們出城赴宴，南樓的魏氏也去了？」

他主掌永寧帳下數州的政務，甚過問宅，忽然提起侄媳婦，沈氏心裡微微懸起。

沈氏強自鎮定，「在路上出了點岔子，崴了腳，就沒去。」

「怎會崴腳？」

「想是走路不慎吧，去十里峰那邊有一段山路，不太好走。」

「是嗎。」傅德明沉，見僕婦端菜進門，便擺手命人出去，而後道：「你與同行，竟不知魏氏如何崴的腳？」

「當時我跟不在一。」

「爲何？」

這般刨問底，顯然是有緣故。沈氏做賊心虛，也沒跟他對視，隻慢聲道：「乘的馬車出了點岔子，我瞧喜兩旁景致，就沒催，留慢慢修車散心。宴席那邊去晚了不好，便沒等，先走了。」

「賃來的馬車沒傅家徽記，旁也沒護衛守著，你也放心？」

傅德明聲音低沉，帶幾分不豫質問，卻如春雷炸響在耳畔。

沈氏心裡咯噔一聲，愕然抬頭時，正對上傅德明的目。哪怕已解甲歸政，不再縱馬上沙場，他的上依然有半輩子戎馬征戰歷練出的沉穩威儀，察鋒銳。

無端提及魏氏，知道得這般詳細，顯然是二房跟他告狀了。

沈氏自忖劉雄已然遁走，二房縱懷疑也無實據，便隻輕描淡寫地笑道：「又不是孩子，先前出門，也只帶丫鬟僕婦在邊，怎麼不能放心。怎麼，崴個腳，竟怪到我頭上來了？」

「不止崴腳，是遭了刺殺。」

「刺——」沈氏一楞，面愕然，「刺殺？」

「先有地不敬，後有刺客圖謀命，若不是修平及時趕到，怕是得喪命在那裡。」傅德明在桌畔坐下，瞧著妻子滿臉的驚詫，眉峰微沉，「你這長輩帶出門，卻出這般岔子，倒是心大得很！那魏氏的馬車屢屢出岔子，是何緣故！」

說到末尾，已帶了斥責之意。

沈氏愕然，對著傅德明那張黑沉的臉，忍不住了把汗。

「我著實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斟酌著言辭，才想搪塞，忽見傅德明眉峰倒竪，在桌上重重一拍。那紫檀做的桌案發出聲悶響，傳出清晰的木頭碎裂聲，上頭擺著的茶盤被震得，瓷杯清脆作響。

沈氏甚見他這般怒容，心中大驚。

便聽傅德明沉聲喝道：「別給我打馬虎眼，那馬車究竟怎麼回事！」

「我不知。」沈氏一口咬定，擺出慣常的謹慎姿態，「魏氏玩樂，留賞景散心，原是我一番好心，既出了這種事，怪我考慮不周，過於放縱，這罪名我認。但的馬車出岔子，我怎知緣故？」

這便是咬死抵賴，不肯承認了。

傅德明臉更沉，鼻孔裡重重哼了聲，沉聲道：「跟我來！」

說罷，起拄了拐杖，便往外走。

他雖腳傷，這幾年靠拐杖行路，已十分靈便，盛怒之下步履如疾風，氣勢怕人。

沈氏哪敢耽擱，慌忙跟進去，見親信僕婦在庭院候著，面擔憂，便隻擺了擺手，而後強行端著當家主母的架勢，腳步匆匆地跟上。

外頭燈籠微明，夜風漸涼。

傅德明一路盛怒疾行，直到書房外的一空屋才停下。

屋門前有兩名護衛把守，見他來了，自覺退到遠。

傅德明臉上跟夜一般沉黑，用力掀開屋門，率先進去。

沈氏也不知裡頭關了什麼，一路小跑過來，又逢丈夫盛怒，竟自出了滿的汗，心跳如擂鼓。懸著顆心，強自鎮定地跟進去，卻在瞧見裡面形時面微變——空的屋裡點了蠟燭，秋娘和曹英夫婦被五花大綁，裡塞著棉布，在角落，他們的邊，則是個陌生的男子，幷非傅家僕從。

見進屋，秋娘裡便「嗚嗚」地懇求起來，卻因捆得結實，彈不得。

傅德明沉眉怒目，將拐杖重重一頓，地上的青磚應聲碎裂。

屋裡的靜，也在那一瞬歸於平靜。

他回過頭，目如重刀，落在妻子肩上，「認識旁邊這人嗎？」

沈氏一楞，便聽他道：「他劉雄。」

這名字落耳中，便如一道霹靂打在沈氏頭上。不認識此人，卻知道劉雄，甚至還安排人暗裡出齊州，等劉雄走遠後，殺人滅口。誰知道，他竟會回來？

震驚之下看向丈夫，那位顯然不是試探瞎說。

滿的汗氣被夜風一吹，陡然化作冷颼颼的涼意，那涼意從脊背滲，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沈氏縱然再深的城府，陡然見這場景，也是慌了手腳。費了極大的力氣才鎮定下來，抱著最後一希，道：「不認識。」

劉雄沒見過，所有的安排都是借秋娘和曹英的手。

秋娘隨遠嫁而來，主僕幾十年，分非同小可。

只要秋娘抵死不認，仍能摘得乾淨——至，不會有鐵證。

傅德明聞言，眼裡出濃濃的失。

他看了妻子一眼，抬起拐杖，撥開劉雄裡的麻布。

劉雄在獄中了磋磨，早就嚇得屁滾尿流，見傅德明兩道鋒利的目過來，當即道：「大人饒命，就是倆指使小的辦事，在那馬車上做手腳，又找地埋伏。出手的時辰、地點、暗號，都是提的，千真萬確！」

「混帳！」沈氏厲聲斥責，轉向秋娘，目如懇求、如威脅，「我待你向來不薄，連你兒子也一幷照拂，你怎能串通外賊，利用我來害人！」

傅德明豈能聽不出這話裡的意思？

「不是你指使的？」他問。

沈氏無路可退，咬牙道：「不是。」

傅德明冷哼了聲，撥開秋娘裡的麻布，沉聲道：「當著的面，說！」

秋娘一介僕從，哪裡扛得住傅德明的威儀？若是個忠僕，念這些年跟沈氏的分，沒準便咬牙認了，可惜，升米恩鬥米仇，主僕早已不像從前親。事已至此，謀敗，在被捆到此之前，已見識了獄中酷刑，嚇得戰戰兢兢，哪還有抵賴圓謊的勇氣和本事？

當著傅德明的面，滿臉惶恐畏懼，將事逐一代清楚。

沈氏幾番想要打斷，都被傅德明喝止。

空的屋裡，便只有秋娘慢慢認罪懇求，一字一字，尖刀般在沈氏心上。

的臉，由最初的威脅懇求，到責怪含怒，最終化爲蒼白慌。

臉上的褪盡，脊背的冷汗麻麻，握著雙手，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看向丈夫。

那張端方的臉上，盛怒化爲冷凝，面無表。

這樣的傅德明，無疑是很可怕的。

沈氏出不高，這些年的手段多在宅，應付齊州的高門貴婦時游刃有餘，卻哪有跟丈夫對抗的本事？

事實俱在，抵賴無用，良久的沉默後，沒吭一聲，轉出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