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餡

校場上空得很， 秋初的晨風和暖， 微微掀角。

馬蹄踏上被踩得堅的泥土，蹄聲清脆而遲緩，傅煜眉目肅然冷沉， 沒帶半個隨從。

魏天澤這幾日得到的消息，都是傅煜已去了青州尚未歸來，此刻陡然看到他，滿心震驚。他竭力鎮定，掩飾過種種緒， 利落地翻下馬，抱拳道：「將軍！」話音落， 幷無任何回應，他抬頭，正對上傅煜的眼睛。

威儀而鋒銳， 居高臨下， 卻不待半點緒。

「上馬， 去那邊。」傅煜抬手指了指校場邊的樹林。

林子的旁邊是一高臺，借著丘陵的地勢，站在上面，能瞧見東林校場的全貌。

魏天澤應了，隨他到林邊下馬， 而後登上高臺。

遠有騎兵訓練的蹄聲斷續傳來， 這邊卻只剩值守的零星兵士， 靜如青鬆。

氛圍沉默得詭異， 魏天澤站在傅煜側，先行開口，「青州的事，將軍都置過了？」

傅煜頷首，目掃過校場，掃過遠訓練的兵士，半晌，才回看向魏天澤，「我們第一回見面，是在這裡吧？那次伯父辦了場比武，同齡人裡，你是最出類拔萃的。騎功夫和手都很好，教習師傅也誇你天賦異稟。」他頓了下，嘆道：「一晃眼，都多年了。」

聲音遲緩，平穩無波。

魏天澤的瞳孔卻倏然，心也不自覺地沉了下去。

平白無故的，傅煜不會有閒心翻舊事，事實上，以傅煜慣常的冷厲斂，若無別的緣故，不會說這種話。既有意提起，必定是有緣故。

他沒看傅煜的神，目落在校場，竟自笑了下，「將軍第一次見我，是在這東林校場，我第一次見將軍，卻比那次早兩年。那時候……你進軍營沒多久，」他悄然換了稱呼，帶幾分老友的稔，「老將軍管得嚴，你整日練騎、讀兵書，沒多空暇，想必也沒留意過我。那時候我就想，老將軍的兒子都如此用功，我豈能懶。」

傅煜側眼看他，「我憑著自習武底子，才有今日這點本事。你……幾歲練的？」

「八歲，靠著軍營裡老兵的指點。」

從側面瞧，魏天澤盯著校場，眼睛都沒眨。

傅煜神微沉，沒探問他八歲之前的經歷，只說起後來的事——

兩人頭一回跟著徐夔上戰場，一道以斥候的份刺探消息，幷肩作戰後看著滿地的跡發怔，在危急時彼此救護，馳馬疆場、同行喝酒。相識十餘年，大小的仗打了百餘次，傅煜麾下彙集的多是永寧兵馬中的翹楚，魏天澤天資過人，進益飛快，在傅煜職位漸高時，也一路提拔重用。

過去的事，累積如丘陵峰巒，數之不盡。

年結實、意氣風發，兩人還算相投，也彼此欣賞，是生死同行的袍澤，也是一道磨礪長的朋友。

魏天澤起初還笑而應對，漸漸的，卻沉默了下去，甚至流惘然。

時流落齊州，十餘年的時，他其實早已在這裡扎，滿的本事是傅家兵馬賦予。素日來往的朋友、親信，也都是永寧麾下。傅煜提起的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他當然記得——頭一次殺人的恐懼，被人救下時的激，從最初心存遲疑到後來生死相托，沙場之上，拿命結下的誼，有著極重的分量。

正因如此，才令人痛苦。

……

日頭漸漸升高，兩人修長的影也挪得愈來愈短，浮雲變幻，白雲蒼狗。

傅煜負手而立，角在風裡翻飛，「你救過我的命，很多次。」

「你也救過我的——」魏天澤聲音有點乾，「很多次。」

「父親帶兵時先士卒，用人時也不徇私。他很重你。」

「我知道，老將軍的恩遇，我一向銘記。」

魏天澤的頭不知是何時垂下的，目盯著高臺下的糙砂礫，兩隻手握於袖中，邊的苦笑微不可察。豈止是恩遇？從無所長的孩，到如今能獨當一面的副將，這幾年裡，傅德清即便軍務忙碌，也會命老將照拂於他，多加指點。傅家對他的照拂，不止在軍務和沙場。

前塵舊事被勾，魏天澤即便城府再深，也難免被。

傅煜瞥他，尋常英姿發、談笑風生的小將，此刻卻沉默垂首，不見昂揚姿態。

他的目冷凝，也不知是失、是惋惜，還是被欺瞞背叛的憤怒。

「既然知道傅家待你不薄——」他頓了下，盯向魏天澤，「昨日的事，作何解釋？」

「昨日……什麼事。」

「昨日子出城赴宴，卻在去往十里峰的路上遇襲，險些喪命。」

「竟有這樣的事。」魏天澤聲音微抬，像是沉溺於懷念緒的人被驚醒，脊背也頓時直。片刻遲疑後，他扭頭對上傅煜的眼睛，「夫人無恙吧？」

「很好，刺客也已落網。」

「那就好。」

「主使之人陳三，是個跛腳的挑腳漢。」他盯著魏天澤的眼睛，然鋒銳，「你認識嗎？」

魏天澤搖頭，笑道：「我認識的人，將軍多半也都認識。」

這便是否認了。

但否認又有何用

傅煜看著他曾引爲臂膀的朋友，不怒反笑。若說杜雙溪的言辭未經證實，不足以作爲確鑿的證據，此刻魏天澤在提及舊事時的反應，卻讓他萬分篤定。不管是試探、還是奉勸，該說的話，他已然說得明白，魏天澤既不肯束手坦白，後面的事，就無需顧念舊日了。

他退開兩步，從敘舊的緒離，複歸威儀姿態。

「陳三的確實很牢，我便將諸般手段用盡，他也未必會叛主。但他一個大活人，素日往來行事，卻也有許多綫索可查。天澤，怕是須請你去牢裡住一陣了。」

公事公辦的態度，聲音亦不帶緒。

魏天澤抬頭，面愕然，「你懷疑是我指使？」

「不止此事。先前在京城泄機，在韃靼暗殺孫猛，都須徹查。」

傅煜說罷，朝遠比個手勢。

旋即便有輛簡陋的馬車緩緩駛來，趕車的雖是布打扮，卻悍魁梧。

「你終歸是我的副將，用囚車，未免難看。」

傅煜沒再看魏天澤，徑直下了高臺，召黑影近前，翻上馬。臨行前，又道：「獄中諸事齊備，也不會用刑。但願你能想明白，親口告訴我，而不是等我將鐵證擺到面前。」說罷，催馬疾馳而去，背影拔端毅，袍獵獵隨風。

剩下魏天澤站在高臺上，綳的神微微鬆懈。

校場上空無人，唯有這副車馬等他。

魏天澤自知逃不出去，目送傅煜的影馳遠，才躬鑽馬車。

簾帳落下，車夫催馬而行，他坐在冷的木板上，方才強撐著的神終於垮塌。

京城泄、暗殺孫猛，傅煜既將這兩件事挑明，顯然已篤定是他作祟。

上兵伐謀、攻心爲上，傅煜有單槍匹馬闖敵陣斬將奪率的英武悍厲，也有不戰而屈人之兵、談笑間殺伐決斷的心機謀略。今日校場上雖是敘舊，卻爲攻心。

而傅煜確實做到了。

魏天澤苦笑，將兩隻手扶著額頭，躬垂首。

聽說傅德清召見後，他在途中想過許多應對的法子，卻獨獨沒想到，等待他的會是傅煜。迥異於對旁人的狠厲鐵腕，傅煜不兵刃、收斂鋒芒，自始至終沒半點厲，卻以往事誼爲韌劍鋒，剖開他的堅甲。

這世上最鋒利的不是劍鋒，而是溫，無孔不，無堅不摧。

君臣、父子、兄弟、摯友，莫不如是。

而方才在高臺上，他了太多破綻，幾近潰敗，魏天澤很清楚。

數年潛伏、深傅家，他知永寧帳下的軍，亦知傅家裡的形。傅煜父子皆有勇有謀之人，不易欺瞞。在京城裡泄時他便知道，總會有出破綻的時候，卻未料，這一日來得竟如此之快！

馬車轆轆前行，魏天澤沉默半晌，漸而頽喪。

……

傅煜從校場回去時，已是後晌，進府後，便直奔斜齋去。

斜齋裡，此刻卻頗熱鬧，傅德明帶著兩個兒子過來探傅德清，傅昭今日沒去書院，也陪坐在那裡。兄弟子侄圍坐在院裡，傅德清取了搖椅躺著，一群人喝茶敘話，甚是融洽。傅昭沒去過戰場，更沒到過邊地，知道兩位堂兄常年駐守邊塞，便纏著問這問那，聽說那邊還有能驅虎狼殺敵的能人，嘖嘖稱嘆。

待傅煜進去後，僕婦便添一張椅子，一道坐著。

兩壺茶喝完，日漸傾，傅德清見傅煜遞來眼，便知事已辦妥，瞅著兄長和侄子要，便道：「還有件事，想跟大哥和暲兒商議。昭兒，先陪你三哥去壽安堂。」

傅昭應命，帶著堂哥先行，傅德清便坐起，拄著拐杖，請傅德明和傅暲。

傅煜亦跟了進去。

掩上屋門，闔窗扇，傅德清臉上的溫厚笑意也收斂殆盡，道：「留下大哥，是有件極要的事商議。修平旁的魏天澤，你們都是認識的，先前上陣殺敵，立下汗功勞，也曾救過我和修平的命。」

魏天澤與傅家深，能單獨到傅老夫人跟前問安，傅德明父子自然也識。

便頷首道：「是關於他的？」

傅德清頷首，「先前修平去京城時，曾有人暗中泄，之後對戰韃靼，我曾深敵腹，安排暲兒來接應，記得吧？」

「當然記得，若不是我的失誤，叔父怎會這重傷。」

說起此事，傅暲仍是滿心愧疚。

傅德清便笑著擺手道：「不是你的失誤，是有人從中作梗。當時我命孫猛遞信，他卻被人暗殺，藏在本該與你接頭附近的山，修平已查實過了。若不是有破綻，旁人怕會以爲，是你殺人斬斷消息，不來營救。」他眉目微沉，見傅德明神稍變，便道：「大哥想必也明白了，這是想嫁禍給暲兒，讓我誤以爲是暲兒故意陷我於險境。」

「這般居心，著實歹毒！」傅德明最怕的是禍起蕭墻，兄弟罅隙，怒道：「又是那魏天澤？」

傅德清頷首，而後瞥了傅煜一眼，道：「昨日南樓的魏氏險些遇刺，大哥知道麼？」

這事兒傅德明卻不知道，皺眉道：「有人對我傅家的人手？」

「不止對魏氏手，還……」他聲音一頓，嘆氣道：「還將大嫂牽扯了進去。」

這話說出來，著實讓傅德明眉心劇跳。

傅家能有今日的基地位，牢牢握住兵馬和政務權柄，靠的便是兄弟齊心，闔府男兒協力。否則若像旁的親貴世家般，裡爭權奪利，難免人心渙散、給人可乘之機。是以當初有人挑撥東西兩院時，他就曾嚴懲，決不允許兒子有這般念頭。

誰知道，這魏天澤膽大包天，不但栽贓給傅輝，竟將妻子也牽扯了進去？

心驚之下，當即道：「是如何牽扯進去的？」

這事兒說起來就複雜了。

傅煜見父親頷首示意，便起，朝伯父微微拱手道：「侄兒是從涉事之人的口中查問出來的，不過還未曾查證，後面如何置此事，還得請伯父定奪。」說罷，便將昨日的來龍去脈代清楚，而後道：「昨日攸桐乘坐的馬車屢屢出事，以至於落單後給人可乘之機，那劉雄親口承認，這些事是伯母邊的秋娘和曹英夫婦找他安排。」

聲音落下，屋中一片安靜。

傅暲未料母親竟會牽扯到這種事裡，心中驚愕，隻暗暗瞧著父親。

傅德明的臉上卻已籠了怒氣，神沉厲。

傅煜礙著長輩的顔面，沒查秋娘和曹英，他卻知道，那秋娘是妻子跟前的老人，辦事的心腹。且昨日外出赴宴，沈氏帶著晚輩同行，本該照顧周全，怎會令魏氏落單，以至於險些被人害命？

若果真是心有雜念，被外人利用，那可真是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