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靈犀

壽安堂裡， 攸桐此刻正用竹簽子梨塊吃。

上好的香梨， 多甜， 清脆味。外頭夏濃暑熱， 日頭曬得人頭皮發燙， 躲在屋裡卻還不算太悶，傅家建了座頗大的冰窖，冬日裡裝滿了冰， 如今取出來裝瓷盆，拿風將那涼氣扇開，滿室清涼， 最宜消暑。

屋裡除了，還有老夫人和沈氏、梅氏母。

那幾位剛去二房看今年剛出生的小曾孫， 哪怕有僕婦撐著傘，這一路過來也是熱得夠嗆，各自搖著團扇，瓜果吃。老夫人坐在鋪著涼席的羅漢榻上， 問孩子近來是否安好，水夠不夠等事。

上了年紀， 極怕中暑， 那孩子尚在繈褓，不宜大熱天地抱出來罪，已有好些天沒見。

沈氏便挨個說給聽， 還說那孩子眉眼長得好， 頗有英氣， 將來必能棟梁。

繈褓裡的孩子，能看出多眉目？

老夫人哪怕知道沈氏是討歡心，也覺得這話順耳，因又說道：「算起來，孩子的百歲也快到了。今年事多，他們在外連著打仗，咱們這半年也沒能辦宴請，請大家賞個花，不如就趁這機會，擺個宴席可好？」

「媳婦也這樣想。」沈氏從善如流，「今年顧著去別家，倒沒做過東道。」

老夫人頷首，「前兒收到信，修平已安頓好了外面的事，這兩日就能回來。就連輝兒他們也有陣子空閒，能回來住兩日，兄弟幾個前後腳就能到。暲兒兄弟倆守在邊塞，過年也沒能回來，難得清閒，該熱鬧熱鬧。」

這消息卻是沈氏不知道的，聞言當即喜上眉梢，「當真麼？」

「這能有假？」

「阿彌陀佛，可算是能回來一趟了！」沈氏著口，甚是高興。

雖協掌宅中饋，因出不高、能耐有限，對外頭的事知之甚，也不敢手。膝下三個兒子，長子七年前戰死，只留個腹子傅盛；次子便是傅暲，娶妻之後時常奔忙在外，若不是去歲回家小住，幾乎都沒空行房生孩子；第三子跟傅煜差不多大，妻趙氏，因夫妻相隔頗遠，也無所出。

沈氏帶著兒媳和孫兒過活，一年到頭見不著兒子，豈不思念。

如今聽說兩人要回來，歡喜得手都不知該往哪裡放，聽老夫人提了一句，當即議起百歲宴的事來。

傅家的頭一個曾孫是傅盛，但他是腹所出，那時傅德明傷落疾，傅輝堂兄弟戰死，田氏病倒在榻，闔府上下都難過，也沒太張羅持。如今又添曾孫，四世同堂，這百歲宴自然得隆重。

婆媳兩個商議，梅氏母也幫著出主意，將需要籌備的事理了理，早些分派。

攸桐在傅家待得久了，這場景也不能太置事外，不時也商量幾句。

老夫人從前對不冷不淡，自傅德清負傷，攸桐盡心照顧後，多也添了好。見沈氏屢屢提及沈月儀，猜得其意，也不喜惡，隻將目往攸桐上一挪，道：「魏氏嫁進府裡，已有一年，雖說宅的事我都給你伯母管，但南樓和西樓也有不事。回頭瀾音出閣，也得你多勞，這回的百歲宴，便幫你伯母辦吧，算是跟著學學。」

這話說出來，攸桐和沈氏同時一怔。

——自老夫人上了年紀後，傅家在府裡設宴、往外面赴宴，一應事宜皆是沈氏做主，先前有事時，攸桐也只過去打下手應急，辦的事都是沈氏帶著底下幾個兒媳的。如今忽然要協助辦，手長房的百歲宴，著實有點古怪。

比起先前的偏見冷淡，這頗爲看重般的態度像是雨轉爲晴日，著蹊蹺。

沈氏若有所思似的，將目投向攸桐，尚未回話，忽聽窗外傳來僕婦問候傅煜的聲音。

攸桐幾乎是心有靈犀般，在那聲音傳來的同時，扭頭看向窗外。

在看到悉影的一瞬，笑容便攀上角。

……

傅煜離開後，攸桐著實糾結了幾日。

從前只覺傅家如樊籠般束縛，滿府之中，除了瀾音之外，無可留，那位夫君更是鼻孔朝天，冷厲兇煞，須敬而遠之。這等境況，不願委曲求全地曲意侍奉長輩，只能偏安一隅，等拿到和離書後出府，求個安穩度日，屆時傅煜也可另娶賢妻，兩全其。

在得知傅家謀天下，有意逐鹿時，更是不敢趟這個渾水。

是以那晚客棧裡傅煜試探時，毫不遲疑地拒絕坦言。

如今勢卻稍有不同，傅煜態度之折轉在意料之外，傅家的形也不像最初惡劣。

名滿齊州的傅家，固然有規矩束縛，亦有許多溫馨之，令貪。譬如憨可親的傅瀾音，譬如心的傅昭，譬如寬厚慈和的傅德清。這陣子在斜齋裡，雖然每日往來奔波，攸桐卻從不覺得勞累麻煩，甚至期待去那邊，哪怕跟傅瀾音姐弟倆一道坐著，聽傅德清講外面的故事，也是好的。

開個涮坊謀生，行止隨，不被金玉枷鎖束縛住腳，是所求。

倘若可以，有溫馨安適的家庭，親友和睦，能時常歡聚和樂，也是所求。

擱在從前，這兩者格格不，從沒想過能有那等福氣，在滿是偏見的傅家味親。如今卻漸漸有點不捨，至不想太武斷盲目、不明不白地割捨，令境尷尬，亦令對心存關懷之人失。

傅家的不好清清楚楚，心裡已掂量了無數遍。但傅家的另一面呢？

似乎始終在回避，不曾深想。

往後何去何從，唯有清楚、嘗試過，方能遵從本心，做出取捨。

而對於傅煜的態度，至也該瞭解徹再做定論。

想通這節後，一顆心才算是安分下來。

方才聽老夫人說傅煜即將歸來，便覺得欣喜，誰知冥冥中有應般回頭，就見到了他。

烏金冠下修眉俊目，姿貌嚴毅，度豁如。那雙眼睛墨玉打磨般深邃冷沉，稍帶怒氣時，滿府僕從沒人敢與之對視，此刻卻帶幾分迫切，進門之後，恰隔窗與攸桐的目撞到一。葳蕤紫藤掩映的紅漆門扇旁，他穿了湖藍的夏裳，闊袖飄、姿修，姿態颯然。

夫妻倆目粘在一，直至傅老夫人出聲詢問是誰，攸桐才回道：「是夫君回來了。」

「還真是不住念叨。」傅老夫人頷首，見沈氏似在出神，也未理會，隻側頭道：「月儀，裡屋有南樓新送來的消暑酪，我留了兩碗給你娘兒兩個，陪你母親去嘗嘗吧。」聲音客氣，卻帶著久居人上、不容推拒的意味，而後朝梅氏微微一笑，「那味道清甜得很，舅夫人或許會喜歡。」

這便是要支開兩人的意思。

沈月儀母雖是客，論份能耐，跟傅家差得太遠。

平素說笑陪伴，是因沈氏的面子，如今既是老夫人要讓回避，哪能怠慢？

梅氏固然覺得這態度蹊蹺，卻也沒敢耽擱，只笑盈盈起，道：「有勞老夫人惦記。」說話間，便由壽安堂的大丫鬟陪著，往裡屋走。沈月儀聽說是傅煜歸來，一顆心撞，還沒來得及整理儀容，聽得如此安排，也只能起往裡走。

待傅煜過了甬道，進屋繞進來時，母倆的影也恰轉到裡屋簾後。

他隔窗而時，目盡系於攸桐上，不曾留意沈家母，進屋隻跟祖母和伯母行禮，見攸桐旁有空著的圈椅，便過來坐下。

丫鬟匆忙奉茶，熱氣裊裊。

傅煜走得滿正熱，哪會喝茶，見小圓幾上擺著切好的瓜果，便取攸桐用的竹簽了吃。

目微抬，恰見沈氏瞧著攸桐，打量審視一般。

他眸微沉，隻輕咳了聲，那邊沈氏似乎驚覺，迅速收回目。

外頭老榕樹上蟬聲嘶鳴，屋裡風輕響，送來陣陣涼風。

沈氏從走神裡驚醒，因想著兒子即將回齊州，暫且拋開旁的心思，只笑道：「修平這趟回來得倒快，還以爲要過兩日才能到。大熱天的，外頭曬得很，回來先趕著看老夫人，倒是有心。」

「盛夏暑熱，怕祖母不適，便先趕過來了。」

傅煜就坡下驢，問老夫人如何。

待老夫人說有郎中調理、子無恙，見沈氏一雙眼不時往這邊打量，言又止的樣子，猜得其意，便道：「兩位堂兄跟我差不多的日子啓程，只是我趕著辦事，快了一步。不出明晚，他們也能陸續趕回，伯母也可轉告伯父一聲。」

這著實沈氏喜出外，想著該回去備點東西等兩個兒子歸來，便坐不住，藉故要走。

傅煜在祖母跟前話不多，枯坐無趣，既問候過，便也攜攸桐出來。

……

外面日頭曬得正熱，偶爾雲翳浮過，方得片刻清涼。

從壽安堂到南樓，途中有回廊樹蔭，攸桐來時撐了傘，就擱在壽安堂門口，竹骨竹柄，皂蓋彩繪，有它遮，路上還不算煎熬。就只是傅煜高長，不好拿傘磕他的腦袋，就只能儘量舉高。

袖落，出纖細皓白的手腕，上夏衫單薄，輕紗之下膩，吹彈可破。

傅煜睨了兩眼，看舉得吃力，隨手接過來幫撐著，「方才我去時，你們在議事？」

「這都能猜到？」攸桐微訝，杏眼睇過來，清澈如溪泉。

傅煜抿頷首，「伯母方才在留意你。」

這還真是火眼金睛，攸桐還以爲他滿腦袋軍政大事，不會留意眷婆媳的暗流。

遂解釋道：「祖母聽說兩位堂兄要回來，很高興，恰巧月生的百歲快到了，就想好好擺一場百歲宴，熱鬧些。因怕伯母忙不過來，讓我幫著持。只是剛說到這事，夫君就回來了，後面就沒再提。」

而沈氏打量，想必也是爲這「幫忙持」。

畢竟田氏走後，傅家便剩沈氏年盛力強，打理宅之事。滿府的賬本鑰匙都在手裡，旁邊得力的僕婦甚多，又有三個兒媳幫忙，哪怕是辦老夫人的壽宴都不缺人手，小孩子的百歲宴，哪需要去攪和？

攸桐猜不老夫人如此安排的用意，卻覺得沈氏未必樂意手，見傅煜特意提及，就勢道：「夫君覺得，我當如何？」

「伯母料理得過來，一切聽安排就是。」

攸桐欣然應了，再走幾步，又覺悶悶的，「一轉眼，都秋了。」

「怎麼？」傅煜不解。

「整個夏天，我除了兩回跟伯母赴宴，沒出過府門半步，更別說出城。整日在府裡，快悶得發黴了。夫君——過兩日我出去進個香，可好？」抬眸挑眉，毫沒掩飾進香的真實意圖，帶幾分狡黠試探，迥異於從前收斂沉穩的姿態。

傅煜察眼底的期待，角了。

「好，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