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用

床帳裡昏暗靜謐， 傅煜的聲音像是磁石打磨， 那雙深邃的眼底仍在， 意味複雜。

離京之前，他曾問攸桐執意和離的原因，攸桐說了兩件事。

傅煜當時說會考慮， 幷非虛言——南下平叛數月，瞧著戰事裡離的子，他會忍不住想起攸桐；夜深人靜，跟將士議定攻敵的對策，稍得空暇時， 他也會忍不住想起攸桐，想起南樓裡的歲月靜好、炊煙暮， 想起的巧笑婉言、妖嬈靈。

設地， 倘若傅瀾音出閣，上夫君冷淡、長輩苛責， 會怎樣？

被家人捧在掌心， 錦玉食養著的姑娘， 到婆家遭到冷遇， 會作何想？

當時他幷未當是妻子， 只覺婚事各取所需， 苦樂自當， 他肩上扛著邊防兵馬， 無暇爲分神， 只消給了夫人的位置， 往後境如何，端看他的造化。

而今回想當時的態度心思，卻覺汗顔。

尤其是，當得知攸桐從未做過傳言中那些事時，彼時的輕慢偏見便如一記掌，重重裹在臉上。若傅瀾音遭此冷遇，傅煜即便能忍著不將夫家的人大卸八塊，也必帶離開，不那種委屈。

擱在攸桐上，又有何不同？

雖溫婉，卻非逆來順的人，孰是孰非，心裡都有個小賬本記著。既執意和離，顯然是對傅家十分不滿，礙著他的臉面沒明說，隻藏著芥安分守己，不肯給長輩獻孝心殷勤。誰知真到了著難事時，卻毫沒含糊，上不言不語，卻將事做得妥帖周到。

傅煜心底裡，涌起種種緒，盡數斂在幽深眼底。

攸桐隻抿笑了笑，低聲道：「知道了，先睡吧。還有許多事等著夫君置呢。」

說罷，怕打攪他休息，將半幹的頭髮攏到旁邊，退了出去。

……

傅煜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

連日的疲憊翻涌襲來，迅速將他淹沒，意識一片深沉漆黑，幾乎連夢都沒做。

醒來時，屋裡綫昏暗，安靜得沒半點靜。他茫然躺了片刻，意識才慢慢回籠，而後起下榻，見旁邊銅盆裡有清水，當即掬來洗臉。這水是拿冰塊化的，裡頭尚有未融盡的冰渣，甚是清涼，連著撲了四五把，極能醒神。

水聲嘩啦，夾雜碎冰到銅盆的清脆相聲。

攸桐原本坐在外間的人榻上翻書，聽見靜一瞧，見傅煜起了，便扔下書卷，出去預備晚飯。

已是傍晚，南樓裡的僕婦丫鬟了叮囑，往來辦事都輕手輕腳，也沒人喧嘩笑鬧，院裡安靜得很。天上不知是何時堆積了層雲，沉沉的，眼瞧著像是要下雨，晚風穿堂而過時，卷走白日的暑熱，只剩樹葉草叢竜窣微響。

晚飯擺在廂房，都是攸桐點了菜，杜雙溪親自掌勺做的——

夾了餡的香千層餅，皮，拿大鐵鍋煎了切開，熱騰騰地直冒香氣。旁邊一盆酸菜魚，魚，鍋前便剔了骨刺，拿攸桐先前做的泡椒和酸菜做出來，甚是開胃。再旁邊則是十香醋排骨和紅燒鬆茸、炒野鶏崽子，瓦罐裡熬了老鴨筍片湯，各盛兩罐。

最搶眼的是正中的鐵盤，底下鋪了鮮菜葉，上面是切細丁的羊，半半瘦，在鐵板烤後撒上波斯傳來的孜然，澤人。

院裡飄著飯菜香氣，那盆羊油亮，人食大。

傅煜連著數月征戰勞碌，戰事吃時食不知味，平常也是吃軍營裡的大鍋飯，許久沒犒勞五臟廟，陡然瞧見這滿桌食，眼裡微亮。

攸桐笑而請他坐下，回道：「還有兩樣呢？」

「想必已做妥了，奴婢這就去端。」說著，往廚房走了一趟，不過片刻，便捧著漆盤過來，裡面一盤拿芝麻醬、辣椒香油和醋拌勻的爽涼皮，外加蒜拍黃瓜、芹菜腐竹、涼拌三和蒸了放涼的蒜泥茄子，四樣小菜盛在分四格的瓷盤裡，整齊悅目。

這樣一桌盛味的食，足以勞久戰風塵。

傅煜覷著攸桐，眼底盡是贊許，筷先搛了些羊來嘗，只覺口細、嫌辣鹹香，瘦腹，齒間仍留著烤出的膩香味。那火候味道都拿得恰到好，比起他在盛産羊的北地吃過的都多幾分滋味。

隨口便道：「小廚房炒菜的功夫漸長。」

「才不是炒的。」攸桐正愉快地咬那香餅，舌頭幾乎吞到肚子裡，說話也頗含糊，「是杜姑娘花了好些功夫烤的，夫君醒來得正是時候，若放涼些，就沒這麼好吃了。」說著，回指了指外面，果然廚房北側蔽，有個烤用的小角落。

傅煜瞥了一眼，頷首道：「果然很好。」

頓了頓，又道：「杜姑娘是誰？」

南樓裡的丫鬟僕婦，他大約聽過名字，還沒有個姓杜的。

攸桐就勢道：「是我特地請來的，杜雙溪，不止廚藝湛，還肯在吃食上費心思，今晚這桌菜便是做的，夫君覺得手藝如何？」

「滋味很好。」傅煜覷著，眼底有芒，「有勞你了。」

攸桐朝他婉然一笑，接著埋頭用飯。

傅煜的目卻沒挪開，瞧腮幫微鼓，兩隻眼睛只在碗碟間打轉，漸漸地眼底了笑意。每回筷時，便按著目所向，順手幫搛到碗裡，默不作聲，卻眼疾手快。

他難得有這般眼，肯放下高傲的臭脾氣照顧些許，攸桐頗爲用。

……

傅煜遠道而來，休息過後，定有要事跟傅德清稟報。是以用完了飯，攸桐也沒去斜齋添，隻將食盒備好，由傅煜親自帶過去。到得那邊，果然傅德清也將傅瀾音姐弟倆支走，軍醫郎中也各回住，只有剛從衙署趕回來的傅德明在旁邊。

外面已有雨飄起，屋裡頗爲安靜。

傅德明搬個寬椅坐在二弟旁邊，上蓋著薄毯。

他那年沙場負傷後，因地偏遠，又拖著重傷奔波了許久，冬日裡天寒地凍，傷口拖得頗爲嚴重。到如今落下寒的病，每逢天下雨便作痛，怎麼治都不見好。有了這前車之鑒，這回傅德清傷，他便格外上心，諸般名貴藥材流水般送進來，這回過來探，也是不厭其煩地叮囑，他切不能大意，務必靜養。

傅煜進去時，兄弟倆正閒談舊事。

聽見靜，暫且打住，傅德清取了旁邊的熱茶慢慢喝，「就隻睡了半日？」

「足夠了。」傅煜一墨藍長衫，朝傅德明躬行禮，「伯父。」

「修平回來，我就放心多了。」傅德明笑而頷首，「這一趟去了四個月，南邊又不是咱們的地盤，我和老夫人都懸著心。怎樣，那邊都妥當了嗎？」

這妥當，自然不是說平叛的事了。

叛賊早已剿滅，在傅煜勁弓殺賊首那日，便已報往朝廷。

傅德明指的是布棋。

傅家自挑起永寧節度使的大梁後，軍權握，對這一帶的政事賦稅也牢牢掌控。既有圖謀天下之心，目便須放得更遠——

與齊州隔著京城相的西平王自不必說，雖名聲頗差，卻有雄兵險隘，占地勢之利，是個難啃的骨頭。此外，京畿有重兵駐守、軍防衛，南邊則分布著數個強弱不一的勢力。只是比起傅家和魏家常年備戰練兵，這些地方各自爲政，因無外敵環伺，安逸分裂久了，雖富庶繁華，戰力卻不足，這回著逆便節節潰敗。

日後傅家若揮兵京城，西平王固然是勁敵，這些地方也不能不防。

這回傅煜選兵強將南下平叛，也是借機探底細、安人手，將傅家從前暗裡安排的零星人手織一張網，以確保將來舉事之後，南邊能安穩老實不添。

這屋子既是傅德清的書房，自然也有輿圖。

傅煜進去挑了一張合適的出來，懸在床榻對面的墻上，而後將各州山川地形、關隘防守及人手布置等事說明白。傅德清兄弟倆有不明白，或覺得不妥的，也當即提出來商議，一道琢磨對策。

一番深談，直至子時才罷。

傅德明先回西院，傅德清白日裡睡了不，這會兒殊無困意。

傅煜瞧他神不錯，便問跟韃靼的事。

因戰事已畢、塵埃落定，先前的對戰、防守之事，過後可慢慢詢問。他心裡記掛最深的，是傅德清重傷的緣故。跟敵軍的廝殺角逐無可避免，既提刀上場，負傷也是常有的事，不過傷這般卻是罕見，尤其是看白日裡傅德清的神，這裡頭似不太對勁——

「既然當時父親幷未被圍困，消息本該遞到三堂哥跟前，怎會出紕？」

傅煜說這話時，面沉如水，目似寒刀。

傅德清擰眉，神亦是肅然，「遞消息的人是孫猛，後來卻失蹤了。我被救回後，曾問過暲兒，他說是按著原先商議的路綫趕去接應，沒看到孫猛，更沒接到半點風聲，才會貽誤。過後，我也派人暗裡去找，活不見人、死不見。」

孫猛是傅德清的親信，每回跟著打仗都是拼命護衛，本事也頗出衆。

按道理，他親自出手，不該有紕，即便真見麻煩事，也該……

「他沒留下告急的標誌？」

「沒有。」傅德清搖頭道：「這事我沒跟你伯父提，你也別張揚。好在之後天澤誤打誤撞地趕過來，救下了我和徐老將軍。從邊關回來後，我重傷的事也沒走半點風聲。按先前的猜測，倘若魏天澤真與西平王有染，盡可放任我戰死他鄉，這消息暗裡傳出去，魏建若趁虛而，能討不便宜。說起來，京城那邊有消息了？」

「有人跟魏建的人暗裡往來，了馬腳。」

傅德清聞言，微微怔住，旋即一笑，鬆了口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