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試探

因先前的鋪墊， 許多人都翹首等著聽，哪怕沒有到睿王府赴宴的資格，亦暗自打探。一傳十， 十傳百， 宴席上的靜， 漸漸在京城傳揚開， 哪怕到不了人盡皆知的地步，凡侯門公府、宦之家，大多都聽說了實。

冤屈洗去， 回府的當晚，薛氏便拉著攸桐， 忍不住哭了一場。

攸桐也只能語安， 趁著空暇多陪陪母親。

傅煜那邊仍是很忙。

刺客捉回去後，便是審問深挖， 順蔓瓜。睿王府的本事有限， 熙平帝養的那幫臣子也沒厲害到哪裡去， 許多事還是仰仗傅煜幫襯。好在這事不算無頭懸案， 傅煜有的放矢，沒幾日便將藏在背後的英王和魏家眼綫揪了出來，連同查到的證據和口供，一道報到熙平帝跟前。

熙平帝能怎麼辦？

南邊戰未平， 魏建擁兵一方， 朝廷已是自顧不暇， 哪怕魏建明目張膽的行刺皇子， 熙平帝最多也隻置幾個無關要的人，不能魏建半汗！

皇帝當到這份上，除了憋屈，便是無奈。

熙平帝沒法找魏建算帳，只能將英王到跟前，嚴厲申飭一通，罰閉門思過，連同昭貴妃也牽連，位分連降兩級。隨後，撤了英王府的長史謀臣，看那雷霆盛怒的架勢，至大半年裡，是不考慮以英王爲儲君了。

這些事自有許朝宗奔忙，傅煜留心的，唯有一件。

刺客容易捉，要查出當日爲何突然提前行事，卻著實不容易。魏建的那位小舅子在行刺失敗後，已然溜之大吉，杜鶴費了許多功夫才到源頭，是魏建帳下頗要的一位頭目，名陳通，以商賈的份在京城潛伏已久，負責接應傳訊，牢得很。

杜鶴沒能撬開他的，還是傅煜親自上陣，才出實。

據陳通照人，當日他與上峰商議時，曾有人忽然闖到附近探查，被他察覺靜，追出去時，那人已然逃得無影無蹤。當天夜晚，陳通連著兩回察覺不對勁，卻沒能反追到對方蹤跡，猜得是被人盯上了。陳通也非善類，行事向來機警，暗裡留心別布置，也察覺有被盯上的蛛馬跡。

傅煜進京之事衆人皆知，那日留園相會，陳通也都知道。

許朝宗的那點底子，陳通算是得清楚，雖邊侍衛圍得跟鐵桶似的，探查消息的本事卻有限。對方既行蹤飄忽、神鬼莫測，顯然是傅煜暗中相助，且已悉他的計劃。

陳通怕按原本的打算行事，會反被傅煜算計，迫不得已，才倉促安排，出其不意。

然而終是棋差一招，沒能得手。

嚴刑之下，陳通將前後因果和事細節都招認得乾乾淨淨。

傅煜聽罷緣由，眉頭皺得更深。

他雖傲氣，卻非自負之人。齊州帳下能養雄兵猛將，魏建手中也幷不都是飯桶，兩刺探消息，彼此既攻且守，從前行軍作戰時，他雖出兵詭詐、出其不意，卻也數次被敵軍探到過蹤跡，反其制，境兇險。照理來說，他派出人手刺探，陳通察覺異樣，也不算意外。

但傅煜總覺得這事蹊蹺。

傅家練兵嚴苛，騎兵銳勇猛，斥候的本事也是別不及，仗著消息之利，能流將士的。

這些探子都是個中翹楚，論耳目機敏，更甚於他，輕易不會打草驚蛇。

哪怕真的出點小差池，被陳通察覺了一回，又怎會蠢到再端倪的地步？

顯然是刻意的。

若果真有人暗裡通風報信，又不肯讓陳通看到真面目，會是誰？

杜鶴信得過，無需半點懷疑。剩下的便是魏天澤和幾個知曉些許安排的小頭領——以他們的本事，若果真有異心，憑著探來的消息和這邊的安排，不難推測出傅煜的打算，而後暗裡通風報信。

傅煜即便萬般不願，卻不得不承認，他的邊有不牢靠的人。

這些人，每個都跟他、跟父親、跟堂兄上過戰場，以滿腔熱力殺敵，保衛邊境，亦有數人跟他幷肩對敵，能毫不遲疑地將防守最弱的後背托付給彼此，算袍澤之誼，也算救命之恩。都是鐵打的過命，這些年在齊州行事時，也沒出過半點差錯，過些許端倪。留在京城的人手，也曾幫他從天牢裡將朱勛梁換柱，刺探皇宮和王公重臣的消息。

這回唯一的不同，是對手裡有魏建的部下。

傅煜擰眉沉，指節綳，面沉。

……

魏府之中，此刻的攸桐也是面帶肅然，神微凝。

的對面坐著魏思道，從衙署回來後服尚未換下，眉宇稍帶疲。年近四十的男人，經朝廷裡冗務錘煉，頗有幾分端方穩重的氣度。不過比起旁人或重權在握、或清貴得寵，他那兵部職方郎中的職位頗爲尷尬——

如今節度使坐大，兵權近乎分散，兵部雖有調令兵馬之權，卻甚能調得，權柄油水大不如前。他在職方司管著輿圖等事，每日裡打道的都是些破卷宗，庫房裡存著天下各的輿圖烽堠及變遷詳細，也堆了各上報的人口地畝等清冊，因年頭太久，卷冊又多，從前的員懈怠懶，擺放十分混。

這些東西一年到頭，除了防蠹防，幾乎沒人翻，枯燥無趣得很。

他這差事在旁人看來，也無異於混吃等死。不但沒機會得皇帝垂青重用、借機貪點油水，還要時刻提心吊膽，免得哪天燈燭走火，燒了庫房後落得重罪。

魏思道卻極上心，滿腹心思撲過去，不止將那千上萬的卷冊整理得井井有條，得空時，也常悶頭坐在書案旁，翻出百年來烽堠輿圖的變遷，對照著當地報來的人口地畝等卷冊，暗自琢磨。

時日久了，人變得無趣嚴苛，眉間也有了淺淺的竪。

此刻他端坐著，取了僕從端來的熱茶在手，抬頭時，眉間的壑也深了些許。

「孫婆說，你找我有事？」

「兒有幾句話，想請教父親。」

「說吧。」魏思道沒太當回事。

他這古板，跟薛氏頗爲相投，不求高厚祿、榮華富貴，只求平安度日。哪怕兒深得先帝寵，曾將半隻腳踏進皇家，他也沒因此謀過什麼，仍踏實留在清水無趣的衙門裡，沒借勢鑽營門路。

魏攸桐年時，他也頗爲疼，親自教讀書識字。後來兒被老夫人慣得漸漸驕縱，他教導了幾回，見不聽，漸漸便冷了心。加之公差瑣事繁忙，甚有空過問宅的事，便任由母親教導。再後來，魏攸桐因許朝宗的事兒投水自盡，鬧得滿城風雨，駡名如，甚至玷污到已故的老太爺頭上，魏思道只覺兒行事荒唐、不聽教導，著實氣了一陣。

對攸桐的態度，便愈發嚴苛起來，不茍言笑。

這回攸桐回京，他雖關切，卻沒多慈父態度，反倒對年輕有爲的傅煜頗爲看重。

如今父相對，態度也是淡淡的。

攸桐見過許多這種家長，也知道他的秉，不以爲意。

這番談話，在齊州時就曾想過，如今污名洗清、又不日將啓程回齊州，時機還算合適。遂往門口的僕婦瞥了一眼，道：「兒想單獨請教。」

魏思道似覺得意外，卻還是擺手人出去，而後帶著攸桐進了書房的間。

……

書房裡陳設簡潔，臨墻的書架上，擺滿書，案上筆墨雖非名品，卻是魏思道用慣的，淩堆了幾本書。此外便是一副桌椅，兩盆青蓮，連個香爐都沒擺。

魏思道踱步到桌邊，坐在寬椅裡，攸桐在對面坐下。

「有話便在這裡說，無妨。」

攸桐欠坐了，微微抬眼，知道原主素來怕父親，時常躲著，也不敢流撒親近的姿態，只道：「兒這幾日陪著母親說話，瞧著消瘦了許多，竟還添了幾白髮，想來這大半年，過得頗爲憂愁。」

「還不是爲你。」魏思道神頗爲嚴肅，「在傅家得如何？」

「還算勉強。」

魏思道瞅著，點了點頭，沒吭聲。

攸桐便續道：「傅將軍爲人正直，夫君頗講道理，小姑子和小叔子也都不錯。就只是太夫人和伯母，對我偏見頗深。我瞧著，太夫人對這門婚事似乎很不願。」

「婚事是我跟傅德清談的，太夫人沒手。」魏思道頓了下，瞧著攸桐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暗暗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怪我。傅家遠在齊州，你到那邊孤一人、無親無故，又不明就裡，境不會太順。呦呦——從前你便是過得太順，仗著睿王殿下那幾分舊，行事張揚，不知分寸。」

「父親是想用逆境，磨礪我的？」

「吃點苦頭，有好。」

攸桐不太認同他這念頭，但事已至此，追究無用。

便隻垂下眉眼，低聲道：「這半年我確實吃了不苦，怕母親擔心，才沒敢說。」

十六歲的姑娘，即便嫁爲人婦，在父母眼裡，仍還是孩子。更別說攸桐聲音低，耷拉著腦袋，頗有點委屈的味道。

魏思道縱是鐵石心腸，瞧見這模樣，也得心幾分，嘆了口氣。

便見攸桐抬起頭，輕聲道：「其實從前我就想問，既對我心存不滿，傅家究竟爲何忽然提親？父親，你究竟答應過他們什麼，值得他們委曲求全，娶我過去？」

很輕的聲音，卻頗篤定，的眼神過來，委屈而從容。

這模樣跟舊日的驕縱天真截然不同。

魏思道了，到底對當初那些事心有餘悸，只道：「父親不會害你。傅德清行事端方，傅煜也非乖戾之人，就算老夫人帶著見，你若好好相，也未必會刁難。傅家所求的都在我上，你無需多想。」

這還是不肯說了。

但他不說，還不許猜測試探？

攸桐咬了咬，忽然站起，見魏思道面詫然，就勢道：「傅家兵強馬壯，這回到了京城，皇上和睿王都要讓著三分。夫君心高氣傲，提起睿王時滿口不屑，外面又兵荒馬，父親——他們在圖謀天下，對不對？」

很低的聲音，卻如驚雷炸響在魏思道耳邊。

他騰地站起，著攸桐，滿面詫然。

——畢竟，就在不久之前，罐裡泡大的兒還滿腦子風花雪月，莫說放眼天下，連朝政的事都懶得聽。這番話，哪怕明白清晰地告訴，以的，也未必肯信。然而此刻，卻猜得明明白白，甚至那雙清澈的眼底，藏著鋒芒，帶幾分悉的味道。

魏思道措手不及，雖極力掩飾驚詫，卻終是了馬腳。

攸桐一瞬間便明白過來，心裡頓時如擂鼓一般，咚咚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