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質問

西閣的布置十分緻。

進門便是一方檀木紗屏， 紋理細的檀木上浮雕出蚯曲老梅，有零星梅花開放，古雅高致。紗屏上以綫綉了白鶴， 雙鶴矯矯而立， 霜翎若雪， 紅丹承日。兩側是鏤刻雲紋的博山香爐， 爐中燃了上等的玉華香，煙裊裊。

再往裡帳幔長垂，過珠簾， 可以窺見懸在墻壁的林泉圖。

臨窗的博古架上，更是珠璣羅列、玉樽金瓶。

這般陳設， 拿來品茶談文最好， 徐淑進去，未免玷污浪費。

攸桐在菱花門前駐足， 沒再往裡走。

徐淑走了兩步， 發覺沒跟上來， 不由駐足回顧， 就見攸桐冷冷著，雙抿。

氣氛不知是何時冷淡下來的，哪怕屋裡香熏和暖，那一瞬目相， 也讓徐淑覺出寒意。清了清嗓子， 不願掉了份， 便將雙手籠在袖中， 擺出睿王妃的端貴姿態，朝攸桐道：「去裡面吧，有什麼話，咱們倒兩杯茶，慢慢談。」

攸桐眼皮微抬，冷淡道：「不必。」

「不是你要跟我單獨談嗎？殿下可是特地叮囑了，遠來是客，不好怠慢。」

徐淑說著，也不管攸桐態度如何，徑直往裡走到擺著茶盤的案旁，在主位落座，取了茶葉慢慢衝泡，口中道：「說起來，咱們認識也有五六年了。不管如今怎樣，從前也算相一場，上回在宮頗爲倉促，有母后和貴妃在，也沒法暢談。今日既然聚在留園，來——泡兩杯茶，咱們便將想說的，都說清楚。」

說話間，將頭一杯茶斟薄胎細瓷的杯中，遠遠遞向攸桐。

今日待客，顯然是心裝扮過，從頭到腳，金釵錦無不貴重。

舉杯時，寬袖微擺，姿態沉穩緩慢，就連臉上的笑容都堆得恰到好，不失王妃風範。

攸桐著跪坐在團上的人，閉上眼，仍記得原主縱躍臘月冰湖時的絕。

心上人的背叛固然令傷心，閨中友的行徑何嘗不是一把刀，在原主心上？

攸桐斂袖而立，冷聲道：「沒人想跟你喝茶，我怕茶裡有毒。」

這話太過直白，徐淑臉驟變，「放肆！」舉杯的手狠狠抖了下，燙熱的茶水晃出來濺在手背，下意識鬆開。瓷杯摔落，發出聲悶響，熱騰騰的茶水嘩啦啦淋在案上。的臉霎時籠了怒意，騰地站起來，道：「攸桐，我好意招待，你別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又怎樣？」攸桐踏前半步，「你奈我何？」

徐淑怒視，對面攸桐站姿筆直，雙眸鋒利，神冷沉。

攥住手，極力克制住怒意，冷笑道：「沒錯，如今這節骨眼，殿下確實有求於傅家，彼此心知肚明。今日這宴席，確實是殿下叮囑，我招待你，解了心結。但魏攸桐，凡事皆有個度，你哪怕心中有怨，也該適可而止。殿下就在外面，你如此尊卑顛倒，放到哪裡都說不過去。」

「哦？那你就請睿王進來，看是否說得過去。」

徐淑被噎住，了，卻沒說話。

睿王確實在外面，但他的邊，如今還坐著傅煜。

那個人行事狠辣冷厲，在朝中向來毀譽參半，不是個善茬。方才來西閣之前，傅煜那冷沉而含威儀的目，徐淑想來仍覺得心驚——倘若此刻鬧出不愉快，傅煜拂袖而去，睿王的心豈不付之東流？又該如何代？

徐淑強著暗怒，竭力忍耐。

「殿下心寬大，我既設宴招待，也不至計較到那地步。」說。

這可就是死撐著了。

說得好像有能耐計較，許朝宗定會撐腰主持公道似的。

攸桐冷笑了聲，「不妨說得更明白點。今日睿王爲何在此招待，而不是在王府接見，你不明白？徐淑，你我的恩怨，無關份，只憑良心。哪怕睿王來了，也未必就會仗勢人。若是不信，你此刻就請他進來，看他會如何置！」

許朝宗會如何置呢？

婚這麼久，許朝宗是何等，藏著怎樣的抱負與心事，徐淑豈會不知？

面前這個人是一刺，埋在許朝宗的心裡，也埋在夫妻之間。

宮裡令貴妃殷切叮囑，今晨許朝宗說委屈是什麼意思，徐淑心知肚明。

王妃的虛僞尊榮撐不下去，徐淑臉頗爲難堪。

緩了一緩，才站直子，道：「好，那就拋開份。我知道，爲了殿下的事，你恨我。覺得我橫刀奪，笑裡藏刀，可是魏攸桐，你也該想想，即便沒我在，殿下就會娶你嗎？睿王殿下是皇子，陪伴在他旁的該是賢良助，能爲他排憂解難。試問，以魏家之力，能助他幾分？」

「這就是你背後刀的理由？」

「我不過就事論事。」

「那之後呢？」攸桐眉峰微挑，盯向徐淑，「之後的事，你作何解釋？」

徐淑的目顯然躲閃了下，「之後……什麼事。」

「滿京城的風言風語，種種污蔑造謠，句句誅心。睿王妃，這些事你當真不知？」攸桐哂笑，踱步到邊，「從前，我魏攸桐待你還算不錯吧？即便姻緣天定，你和睿王各有選擇，又何必在京城攪弄那些風波？衆口鑠金，積毀銷骨，那些議論嘲諷比刀劍還鋒銳，分明是把人上絕路。徐淑——」

攸桐抬手，抵在心口，「這裡，不會痛嗎？」

隔著尺許距離，徐淑偏過頭，不去的目。

攸桐看著的側臉，徐淑腮幫微鼓，仿佛是咬著牙，微微抖。塗抹得均勻的脂遮蓋住臉頰的瑕疵，卻遮不住青白雜的臉。

盯著案上殘茶，嚨了幾下，才低聲道：「那些事，我也只是聽說。」

「呵！」攸桐幾乎被氣笑，「當初駡名如，魏家沒能耐反擊，蓋住你掀起的口舌。但徐淑，誰都不是傻子，那些謠言是從何傳出來，能查得到源頭。說這種自欺欺人的話，你是瞧不起我，還是在瞧不起自己？」

徐淑沒吭聲，卻忽然轉，躲開攸桐指在口的手，背對過去。

攸桐掏出錦帕，慢條斯理地乾淨手指，隨手丟在旁邊。

繼而道：「第一番嘲弄，我當你是心虛，怕被人指摘。但第二回呢？明知流言蜚語能得人無路可走，你卻仍拿著此事造謠誅心。人命在你心裡，就輕賤至此？你可想過，曾拿你當姐妹、當閨中友的人，了這些冷言冷語的刀劍，是何？你這心腸，可真是比蛇蝎還毒，比鐵石還！」

「好了！別說了！」徐淑忽然出聲，音調有些尖銳。

隨即，的肩膀微微抖起來，似是強自忍耐。

「我知道，從前有些事是我對不住你。」徐淑聲音也在抖，回過頭時，雙眼不知何時布了，顴骨泛紅，牙關咬，神竟有那麼點猙獰。微微垂首抬眼，對著攸桐的目，息了兩下，才道：「那些事早就過去了，我不想聽！我只問你，你究竟要怎樣？」

要怎樣？

攸桐冷眼看著面前這張漸而蒼白臉。

倘若有原主的墳墓牌位，攸桐恨不得能把這對夫妻押過去，在墳前跪上十年八載！

但還活著，即使要他們跪，也只能到寺廟佛前。

那個驕縱卻單純的已然絕而去，今時今日，能做到的，暫時只有還以清名。

——許朝宗爲奪皇位，目下還需借徐家之力，縱有求於傅煜，也不可能輕易捨棄徐家。爲了徐太師的地位，若堂而皇之地抖出徐家的惡行，許朝宗必會拼死住。京城畢竟還是皇家的地界，速則不達，反會引起對方戒心。

倒不如潤細無聲，溪水般慢慢浸潤出去的言辭，反而能令人深信。

攸桐來之前已然拿定主意，如今既然已擊潰徐淑的防綫，便容易多了。

遂退後兩步，肅容道：「恢復我的名聲。」

徐淑愕然抬頭，目閃了閃，才道：「這豈是我能恢復的。」

「這件事，怕也只有你和睿王才做得到。」攸桐暫時收斂鋒利辭，沉聲道：「當日種種傳言，牽扯的是咱們三個，那些事是真是假，你心知肚明。近來各府邸設宴，正是熱鬧的時候，你和睿王出面辟此謠言，難道還不足以定論？」

這要求，無異於讓徐淑自打了。

徐淑眼底仍在，臉上難堪而蒼白。

攸桐懶得多看，道：「今日在這留園是爲私事。若你想通了，再送來赴宴的請柬，衆人跟前，你仍是睿王妃。畢竟我要的是整個魏家的面。是殿下請我夫君赴宴，如何取捨，你慢慢掂量吧。」

說罷，徑直轉往外走。

到得菱花門外，回頭見徐淑蒼白著臉，有些失魂落魄似的，心念微，勾冷笑道：「對了。睿王府裡寬敞，若是哪天獨自睡，你該想想，倘若我真的死了，魂魄含怨，會不會去找你。畢竟，睿王府的路我得很。」

這話說得突兀，徐淑抬眉，就見攸桐神冷若冰霜，眼神格外古怪。

不知怎的上一冷，就見攸桐掀開屋門，孑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