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葉蟬這一胎生得好像比前兩次都慢了些。暮低垂之時，屋裡終於響起一聲清亮啼哭。

謝遲連帶四個孩子猶如被了什麼機關一般從廊下彈起，齊齊地奔向產房，元晉頭一個喊道：“是妹妹嗎？！”

剛將孩子包好抱起來的產婆一臉尷尬：“五、五公子平安……”

“……”五公子的四個哥哥外加親爹全呆了。

元明悲戚地看向葉蟬：“母妃，怎麼又是弟弟！”

話音未落，另一名產婆忽地悚然驚：“不對，王妃怕是還有個孩子沒生下來！”

一語既出，一屋子人都是一震，登時無人再顧得上男孩孩的問題。謝遲一個箭步沖到床邊：“怎麼回事？！”

葉蟬臉上還掛著汗水，臉慘白地抬頭看自己的小腹：“怎麼可能？！”

已經生過兩回了，無比清楚肚子裡揣著個足月的孩子是什麼樣。眼下雖然確實依舊小腹微隆，但若說是有孕時進補的時候胖了些信，說是還有個孩子可差太多了。

那產婆卻道：“不會錯的，奴婢當了一輩子接生婆，雙生兒也接過幾回了。王妃肚子裡，必定是還有一個！”

葉蟬頓顯驚恐，戰慄著道：“可是……我生不了！”

現下已經筋疲力竭，這時候告訴還有一個？！

產婆扭頭向青釉遞了個眼，青釉會意，趕忙去端參湯和催生的湯藥。出門時和在外間指點的趙景了個照面，趙景如夢初醒，旋即上前走向謝遲：“殿下，借一步說話。”

謝遲原本遍冷汗，被他一也回過神，一把拎住他的領：“夫人懷的雙生胎，你怎麼不早說？！”

趙景懵然間已被他拎著抵至牆邊，耳邊一片府中公子們的驚。趙景不敢多愣神，連忙解釋：“在、在下實在沒看出來啊！眼下、眼下殿下您先消消氣！在下方才看五公子量便不大，腹中那個只怕更小。夫人這一胎難免兇險，穩妥起見，請殿下您從太醫院求個太醫來……”

謝遲手上一，驀地鬆開了他，強定住神：“會有多兇險？”

趙景被他一松就到地上跪下了，聽他張口就問這個，連頭都不敢抬：“輕、輕則生得艱難，多遭些罪，重則一兩命，母子俱亡……”

話音未落，只覺眼前風聲一劃。趙景抬頭去，便見謝遲已風風火火地沖出去了。

他怔了一怔，不得不著頭皮追趕出去：“殿下，萬一王妃在您回來之前生了，萬一母子只能保一個……”

“廢話！你把王妃給我保住！不然我殺你全家！”

——葉蟬在房中只聽到一聲沙啞的咆哮，過了片刻，趙景趔趔趄趄地折回了房中。

他倒不怕“殺你全家”這話，因為他全家也就他一個人。爹娘都走得早，他早年就是為了混口飯吃才拜師學醫的。

可是，他也不想死啊！！！

趙景一時滿心悲壯，擼袖子上前便給葉蟬把脈。

葉蟬消沉了一會兒，努力整理著思緒，告訴自己這樣不行。

趙景只說這一胎會兇險，沒說必死無疑。可如果泄了氣不生，那估計是一定會一兩命的。

要是撒手人寰，謝遲得多難過啊？他都當郡王了，日日被他摟在懷裡安睡的都只有一個，現下反倒把他一扔自己走了？那不。

葉蟬重重地籲了口氣，又深吸進去：“先把孩子們帶出去。”

屋裡圍著的下人們這才注意到四個嚇傻了的小公子還在屋裡，趕忙上前要抱他們走。幾個孩子卻都不肯，元晉抹著眼淚說要在屋裡陪。葉蟬咬著牙克制了一下腹痛：“元顯，你是當大哥哥的，帶弟弟們出去玩，聽話。”

的語氣格外嚴肅，孩子們都沒聽過這樣說話。於是元顯鬼使神差般地決定聽的話，手拽拽弟弟們：“走，我們出去。”

明德園外，謝遲一路縱馬疾馳，但馬怎麼跑，他都嫌不夠快。

其實馬是賜的好馬，要是還不夠快，也沒什麼能更快的了。可謝遲心裡實在焦灼，一路上猛揮馬鞭。那馬跟了他幾年都沒過這份兒委屈，到了宮門口被他勒住時猛地一抬前蹄，謝遲猝不及防後仰摔下。

“哼哧——！”馬噴了一口鼻息，抬就要跟來牽它的宦走。

謝遲爬起，有所察覺便拍了拍它：“對不起，別生氣。”然後又失魂落魄地朝宮門走去。

彼時天已很晚了，宮門的守衛又見他神不對頭，就上前攔了他：“敏郡王殿下，您這……什麼事？”

謝遲定了定神：“我想請陛下賜個太醫。”

“……這事您還親自跑一趟？”守衛不解地打量著他，“您寫到摺子讓人送進來，前宮人就能替您安排了。”

謝遲神恍惚，揚拳就要打過去，又在千鈞一髮之際驀然回神，拳頭急急一偏砸在了牆上。

他竭力克制著緒道：“我妻子現在正難產，我能等他們看摺子嗎！”

“……”夜之下，守衛被他目眥裂的樣子嚇得打了個哆嗦。而且守衛也日日習武，自然看得出來他那一拳原本想往哪兒招呼。

是別開了，說明這位敏郡王真不想惹麻煩。

他看了看周圍幾個正不知是否該拔刀的同伴，躊躇著先行做了退讓：“殿下請。殿下您還是……克制一些，不然萬一前失儀……”

“多謝。”謝遲實在沒心聽他多說，聽到他同意他進去，就提步走了。

紫宸殿裡，皇帝正批著奏章，乍然聽見宦口氣慌張地說“陛下，敏郡王求見”不一愣。接著他剛一抬頭，便見謝遲趔趄著進視線，二話不說就跪了：“陛下，臣想求陛下賜個太醫……”

皇帝蹙了蹙眉，然後起走向他：“怎麼了？家人病了？你起來說。”他說著手扶了一把。

謝遲站起：“我妻子……”他腦子裡糟糟的，出口又意識到不對，猛搖搖頭，“臣的王妃，懷了雙生子。早先沒診出來，如今生下一個才知還有一個，府中的大夫說會有兇險……”

“傅茂川，告訴太醫院，讓王昌興帶著人去。”

王昌興是太醫院裡掌管婦科的，醫高明，救人無數，連謝遲都有所耳聞。

傅茂川施了一禮便無聲地退出了大殿，謝遲要俯拜謝，被皇帝攔住了：“行了，至親至命懸一線的滋味兒，朕比你清楚。”

謝遲滿心的驚懼不安不知怎的被這句話激了一委屈，沒能忍住，他只好別過頭抹了把眼淚。

皇帝拍了拍他的背：“喝口茶緩緩就快回去吧，朕不多留你了。”

“多謝陛下……”謝遲頷首。皇帝也沒留他在殿用茶，讓宮人把他領去了側殿，覺得他在側殿能放鬆一些。

若是焦灼得無發洩想摔東西，那也就隨他吧。皇帝記得皇后生皇三子難產那會兒，他在長秋宮裡摔了不止一只杯子。

只可惜，孩子雖然生下來了，但還是沒養大。皇后也因此傷了，後來又遭了長子離世的打擊，早早地就去了。

那是他十數年來的一塊心結，他有時甚至會想，如若自己不那麼專，常去見見別的嬪妃，這厄運會不會就不會落到皇后頭上？

但他再怎麼想，也已經晚了，人死不能複生。

如今謝遲落進了類似的境遇，他只能替他向上蒼祈禱一下，希不要是類似的結局。

明德園，謝遲和太醫陸續趕來的時候，葉蟬還沒生下來。

一直咬著牙在努力，可孩子就是不肯出來。趙景說生得越慢孩子越危險，也想保孩子周全，可覺得自己的努力全都沒用。

於是謝遲一進屋，就看到葉蟬在抹眼淚。產婆苦口婆心地在旁邊勸別哭，說這會兒哭格外傷眼睛，但哭得本停不下來。

謝遲坐到床邊握住的手：“我回來了，你別怕，有太醫在。”

幾個太醫院的婦科太醫已經在那邊看起了趙景的方子，不過片刻就決定把方子完全推翻重寫了。

深打擊的趙景一臉頹喪，湊在一旁聽太醫們的討論。

葉蟬噎著跟謝遲說：“我沒力氣了……”就連下一句話都緩了好幾口氣才說出來，“我覺得我活不了。”

“別瞎說，不會的。”謝遲吻了口的手背，“你命裡的兒還沒來呢，這胎一定母子平安。”

這話說完，他突然很擔心肚子裡沒生下來的這個就是命裡的兒。

菩薩說的兒貴不可言，可沒說能母平安。萬一這孩子生下來，卻香消玉殞了呢？

謝遲打了個寒噤。

幾步外的地方，太醫們迅速議好了藥方，王昌興將方子一把塞給了同來的醫：“照著這個，快去煎藥！”

青釉匆匆地領著醫去了後院，王昌興又走到謝遲邊欠了欠：“殿下，請讓在下為王妃施針。”

謝遲趕忙讓開，又不敢走遠，找了個不礙事又能讓葉蟬看見他的地方站著，手心裡全是汗。

如此這般，又折騰了大半夜，孩子好歹是出來了。但這孩子著實是格外小，才剛三斤出頭。而且臉已憋得發紫，醫拎著他的腳拍了半天的腳心，他才虛弱地哭了兩聲。

又是個男孩。

——幾個時辰前還在盼兒的謝遲突然無比慶倖。因為假若那送子觀音廟應驗的話，眼下兒還沒來，說明葉蟬肯定能活下來。

他長松了口氣，想走出產房緩一緩，卻剛邁出回廊就力地跌了下去。

“……殿下。”劉雙領忙要扶他，謝遲擺了擺手：“我坐一會兒。”

然後他就這麼在滿天星辰之下緩起了氣兒，眼下正值三月，夜風也已不算寒冷了，他卻覺上一陣陣生著涼意，時而讓他猛打哆嗦。

又過了片刻，王昌興走了出來，看見他在那兒坐著，上前揖道：“殿下。”

謝遲偏了偏頭。

王昌興道：“臣會再留幾天，照看王妃和小公子。這個……還有一言，臣得直說——王妃這一回雖然傷了子，但命無虞。小公子就……”他沉了一沉，“能不能養下來，得看天數了。”

他說完後，謝遲木了好半晌才做出反應，搖了搖頭：“沒關係，多謝各位大人。”

葉蟬能活下來，就謝天謝地了。謝遲這麼想著，但還是在葉蟬睡後，去陪了陪孩子。

在元明出生的時候，他曾經新奇於原來新生的孩子這麼小。但這個孩子，大約只有元明的一半大。

元明元昕生下來時都白白胖胖，比他早幾個時辰出生的哥哥也還算康健。唯獨他，胳膊都細細得讓人不敢。

他在母懷裡睡得昏沉，謝遲靜靜地看了好久，才手小心地了他的臉。

的覺在指尖上，謝遲眼眶一酸。

他其實知道，如若他選擇保小，孩子的狀況大概能好一些。同時他也清楚，若讓他再選一次，他也還是會保葉蟬。

因為讓孩子遭這份兒罪，他或許不是個好父親。可如果為了個沒生下來的孩子就把髮妻推進鬼門關，他就連人都不是。

可是現下看著孩子這樣，謝遲真的心如刀割。

他還這麼小，連眼睛都沒睜開過，不知道父母親什麼樣子，就已面對說不清哪天就要斷氣的境遇。

產房裡，葉蟬這一覺睡去，疲憊就像海浪一樣把包裹了起來，一口氣睡了一天一夜。

再醒來時，便聽說了兩個孩子的狀況：五公子沒事，能吃能睡能哭鬧；六公子能不能活下來，看命。

至於自己也傷了的事，謝遲暫且沒敢跟多提，不過葉蟬還是意料之中的哭了一場，謝遲摟著，輕聲輕語地哄了半天。

他說，沒事的，我們的孩子肯定命大。

他說，六是個吉利的數字，這孩子行六，肯定能逢兇化吉。

他還說，太醫還在，會好好給他調養的。

可是這些話他說得自己都沒底氣。新生的孩子什麼藥也不能用，太醫開了藥膳讓母進補，也不知能有多效果。

葉蟬失魂落魄地在他懷裡臥著，過了半晌，忽然了：“謝遲。”

謝遲低頭看，仰起臉：“我能不能自己喂他？”

謝遲鎖眉：“不能。”

“都說母子之間是生來就有應的……”

“那也不行，你子太弱了。”謝遲在頭頂了，“乖，孩子能不能活下來都是他的命，你不能再費氣力了。”

葉蟬撐起：“我就自己喂一個月！”

“……坐月子最要了好嗎？”謝遲歎了口氣，斟酌了會兒說，“你自己喂三天吧。”

那也太了！估計也得吃藥膳進補才能救孩子，三天，藥膳都吃不了幾頓！

葉蟬躊躇了一下：“那半個月。”

謝遲：“……”

“十天！就十天！”葉蟬攥住了他的手，一再退讓的樣子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咱們就當他活不久，多疼一疼他，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