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顧簡思行說他家住在新封丘門時,韓若海尚未覺出有什麼不對來。
兩人出太學尚早,此時正是夏日,天黑得也晚,等到繞過那熱鬧的街道,一拐彎,進得一巷子裡頭,本以爲是鬧中取靜,誰曉得騎在馬上,明明不過三四百步路,卻是走了足有一刻鐘還沒到地方。
巷子當中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居然全是人,比起外頭的鬧市也不惶多讓。
韓若海只以爲自己走錯了地方,左右一看,卻並不見貨鋪、酒樓,只有尋常的圍牆,正覺奇怪,忽聽得一旁有人道:“老爺去了恁久,從早上坐到晚上,今日總該能見得到那顧侍郎了罷?”
另又有人回他道:“你倒是夢得,也不瞧瞧前頭都排著誰,那些個大人都進不去,咱們老爺不過是個主簿,哪裡就得到了?”
“二伯,既是不到,咱們家老爺何苦還要早早就來坐著,莫說不能見得人面,連進門都進不得,乾在門房裡坐著,白白浪費一日功夫!難得有一日空閒,在家中泡茶吃酒豈不是好?”
“蠢材,在外頭也廢話忒多,中午吃的炊餅都堵不上你的不?”
韓若海轉頭一看,見得三兩步外有兩個人,一人牽著馬,一人揹著東西,靠著站在一旁,看上去像是尋常小人家的伴當。兩人有五六分相似,想來是伯父帶著侄兒過來當差。只是小門小戶,到底沒甚底蘊,僕從大得很,什麼話都敢在外頭說。
他聽得顧侍郎三個字,頓時想起上回去自家叔父府上,對方說起這一陣子工部侍郎顧延章就要應詔回京,人還未到,已是下頭牛鬼蛇神都四活起來。
韓家叔父在吏部任職,尤其深,被吵得不勝其煩。
因先前天子不知同誰過,想那顧侍郎回京後,讓他去任三司使,雖是不曾落定,可約莫也有六七分事的模樣。
莫說三司使爲計相,本來就是位高權重,雖不是比不上相公、參政,卻也差之不遠,手頭掌著錢,更是人眼熱。
再一說,數一數那顧延章得這小二十載以來,例任各職各司,無論做什麼,哪怕自己不能得什麼大功,跟著他的,俱是有個好出路。
當日他在贛州任通判時,便是手下白得的,都能數出七八個,後頭去了邕州,更是但凡沾上一點邊都能吃喝湯。等其人回了京,居然帶著提刑司裡頭一回數十人減磨勘,及至管導通汴,參與的人不過數百,竟足有兩百餘名吏或升或調,稱一句犬升天也不夠形容。
繼而再去江寧、江陵、杭州、延州……無論哪一,只要這一位顧侍郎到了地方,都能人把眼睛看過去。
好似同樣開墾一畝下等田,旁人挖了又挖,只挖出一筐子爛泥,那顧侍郎也是在同樣的地方搗鼓,不知爲何,總能不是掘金,就是掘銀。
朝中能臣並不,職、權位在其上頭的,更是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可比起那些個相公、大參,顧侍郎卻是出了名的不貪功、昧功,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也不會把你的功勞拿去給自己親近人使了。
正因他這行事,聽聞此人要去任三司使,不人提前便去打聽其手下還有什麼空缺,要後頭使力,調去他那一當差。
叔父不過掃著一下子風尾,便被人纏著不放,可想而知那顧侍郎回京之後,府邸上會是個什麼樣子。
韓若海看著這一比坊市還熱鬧的小巷,實在滿心向往。
他在家時常聽得長輩說起,等了京,進了太學,居然三天兩頭又聽先生說起,
只覺得那顧侍郎無論爲人、行事、能幹,俱是極令人佩服,早把其人作爲自己前頭山上的旗桿,要將來向著行事,以實事爲當要,置百姓於首要,立持正,爲天子所依仗。
然而韓家雖是世家大族,到底同顧延章這樣的後起之秀無甚集,他雖然盡是景仰之心,也並無藉口、更無能耐上門拜訪,是以縱然眼下顧府就在一旁,卻不能得進。
韓若海心中甚是憾,正擡頭遠,想要看一看那顧府大門,卻見前邊顧簡思打馬拐進了一小徑,又歉然回頭道:“韓兄,前頭人太多,堵得回家的路,咱們今次只能從小門走了……實在慚愧……”
韓若海笑道:“你我二人親如兄弟,怎的還講究那些個生人間的俗禮!”一面打馬也跟著進了小巷,卻是不忘不捨地回頭朝著那顧侍郎府邸的大門方向看了一眼,權當如見真人。
進了那小巷子,再無人擋著,路便好走起來,往前兩三百步,行不得多久,果然邊上有小門,兩個門房正站在外頭候著,見得顧簡思同韓若海二人過來,連忙上前相迎見禮,先牽了馬,口中一聲“爺回來了!”,又七齊聲韓若海“韓公子”。
韓若海見那門房穿得雖然整齊乾淨,布料卻很是尋常,等進了門,便同顧簡思道:“你一家纔來,怕是還未來得及知曉,這京中最是以貌取人,門房日日對外,還是穿得鮮些,不容易被人看輕。”
他先爲主,認定了顧簡思家中是個尋常富商,便想著商家尤重臉面,門房太過簡樸,這一家又是延州來的,實在不好立足。
能說出這樣推心置腹的話,足見韓若海親近之心。
顧簡思很是,卻更慚愧了,便道:“多謝韓兄,我曉得你的好意,只是……”
他話還沒說完,前頭卻有一人迎面而來,笑著道:“爺回來了, 夫人說你有來這宅子,怕帶著客人迷了路反倒不,我來接。”
韓若海擡頭看去,對面卻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婦人,上並無什麼釵鬟,服也尋常,看起來卻很是面,進退間更是大大方方的。
韓若海極同商戶人家接,也不清楚是個什麼況,今次來了顧府,雖只見了幾個從人,倒覺得個個都周一子文氣,連禮節都毫不錯,尋常書香門第尚且比之不得,哪裡有半點銅臭味,不由得在心中暗忖:果然天下間有儒商的說法,正是這樣的人家,才得出簡思如此人品。
他一面走,一面又暗自納罕。
簡思家租的這宅子實在有些偏大,還是在新封邱門左近,可謂寸土寸金,不知月計要多銀錢。
他先頭還忍著,見走了不時間,竟是還只在園子裡繞,再忍不住,小聲問道:“簡思,你家這宅子甚時賃置的?”
顧簡思答道:“從前買的,聽聞那時我還沒出生。”
又笑道:“我娘說,當時實在便宜,便似白撿的一般,還因緣湊巧,和著人把左近幾個宅子都買了。”
他指著東邊方向道:“我有一個世伯姓張,就住在隔壁,上回你不是說想學長槍?他尚在外州任職,過三兩月才能回京,等得了機會,我帶你去討教——那槍法端的厲害!連我爹都誇過!”
這樣大的一個宅子,還在新封邱門如此地段,竟是買下來的,還說什麼“白撿的一般”。
饒是韓若海見慣了世面,有一剎那,竟是覺得腳下踩的並不是石塊,而是黃澄澄的金子,那亮閃得他實在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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