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睿。

郢王府的長子，是在隔年冬日里出生的。

那日是臘月初八，大雪紛飛。

天還未大亮，唐嫵就被下腹的疼弄地猛然醒了過來，察覺出不對，立馬就捂著肚子朝枕邊喊了一聲，“殿下，我好像，要生了。”

很快，楊嬤嬤就帶著唐嫵到了銅陵閣。

這時穩婆和太醫已經都到了。

郢王坐在屏風后頭，聽著里面撕心裂肺的聲，不眉頭皺，手里來來回回地著佛珠，眼里布滿了焦急。

他本以為這胎，會和生長寧一樣順利，卻沒想到，這次差點兒沒把命搭上。

大概過了兩個時辰，產婆哆哆嗦嗦地跪到了他面前，“啟稟殿下，王妃胎位不正……好像是，難……難產了。”

這話音一落，郢王的臉大變，手指微微抖，眸中涌出了層層疊疊的驚慌與無措。

郢王殿下寵妻，滿京城人盡皆知，倘若不是況甚危，誰敢著頭皮說難產二字？

許太醫緩緩走上前，再三猶豫下，還是問出了那句:殿下，保大還是保小？

說來，這已是他第二次在眾人面前大肝火，第一次，是被細作掠走的那日。

他抬手拂去了桌上托盤，“轟”地一聲掀到了地上，杯盞噼里啪啦地碎了滿地，嚇的太醫和穩婆一個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郢王到底是天家的人，盛怒滔天的時候，哪里還會管別人的死活，在他說出“保王妃”的那一刻，許太醫就知道，若是王妃的命保不住，他們今日，便誰也別想出郢王府了。

等再產房的時候，郢王不顧他人阻攔，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他捧著的手，渾都在抖，唐嫵第一次瞧見這個驕傲矜貴的男人落淚的模樣。

他出去，不許進來，不許看見這番樣子。

他頷首未應，過了良久，才從嚨里艱難地溢出了一句話，“嫵兒，你別丟下我。”

唐嫵眼眶充，張了張，無聲對他說了一句，好。

這一天一夜過的尤為漫長，長到產婆大喊恭喜殿下喜得麟兒，唐嫵都沒聽著。

子產中大出最為致命，要不是保命的藥湯一碗接著一碗地灌，哪還能聽到母子平安這四個字？

太醫和穩婆全都嚇的丟了魂。

夜里，他親自照顧。

他將帕子浸了熱水，然后輕輕地替拭著臉頰，還有那被指甲刺破的手心，以及上掛著跡的地方。

他低頭吻了好久。

“嫵兒，我們再不生了。”這句話，他翻來覆去地說了很多遍，直到唐嫵累的沉沉睡去，他才手從娘手里接過了兒子。

那天夜里，他握著唐嫵的手，恍惚了整整一夜。

他驀地想起，剛府的那段日子。

那時候的乖順聽話，曲意逢迎，總是想著各種辦法的討好他。會在清晨之時給他唱首小調，也會在夜最的時候，給他跳一支舞。

景，酒，舞，人也。

讓人不沉淪其中。

他曾掐著的細腰，低聲問想要什麼？

當時怎麼答的來著？

說，妾什麼都不要，只求殿下憐惜。

這句話，他聽過無數次，但唯有這幅的嗓子了他的耳，憐惜是吧，他給。

可再是憐惜，他也只是把當了一只養在王府里的金雀，同魚水之歡時的確百般疼惜，但天一亮呢，他便又把擱置在院子里，不去管了。

這后宅里的事，他向來置若罔聞，只要不出大的子，他都能視無睹。

至，他本來是這樣想的，

記得有一次，曹總管來給他傳話，“殿下，今日唐姨娘被王妃罰了，還一連發賣了幾個喜桐院的使。”

“怎麼回事。”

他神未改，語氣淡淡。

“王妃說唐姨娘院子里的人倒了送過去的避子湯。”

聞言，郢王抬起了頭，神微冷，抿如刀。

他知道，這事兒無非是安茹兒管理后院的一個噱頭罷了，原因無他，枕邊放著避子的香包，他一直是知曉的。

當日夜里，他特意宿在了歲安堂。

等風波過去，他才又進了的院子，他本以為會恃寵而驕，他給做主，可他折騰了整整半宿，竟然都沒聽提及此事。

笑意盈盈，眼里一一毫的委屈都沒有。

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他，不曾撒，也不曾抱怨，唯獨在他離去的時候，悄悄紅了眼眶，等他再一回頭，又趁著低頭的功夫把淚干了。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麼？

他在想，這青樓里的花魁，究竟是手腕太厲害，還是太老實呢？

也不知是被伺候舒坦的男人格外好說話，還是那副泫然泣的表太過招人憐惜，總之，他一連好幾天都去了的院子，并無聲無息地把安茹兒借機安進來的人都打發了。

打這兒以后，的屋里，便多了一杯他喝的茶。

的院子里，也多亮了一盞燈。

——

“皇兄，你倒是下啊，猶豫不決可不是你的棋風。”嘉宣帝道。

外面雷雨加，狂風吹打著樹葉，宮里的支摘窗，在耳邊訇然作響。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躲在自己懷里，說討厭下雨，討厭打雷的可憐模樣。

正想著，這時一道閃電劈下，隨即咔嚓一聲，震的他耳朵嗡嗡作響。

郢王手里著的白子遲遲未落，他長呼了一口氣，低聲對著嘉宣帝道:“陛下，臣忽然想起府里還有事，可否先走一步？”

嘉宣帝詫異道:“皇兄，這外頭雷電大作，你現在回府做甚？”

郢王皺著眉頭，隨便胡謅了一個理由，可這理由太過牽強，不僅嘉宣帝不信，就連郢王自己也不信。

外面的雨下的有些大，路十分，但郢王仍是快馬加鞭地趕回去了。

狂風肆，喜桐院的縵紗被風吹地高高吊起，順帶著卷起了的被角。

唐嫵躲在被子底下，蜷在里頭，的人，連著那三千青，一同輕。

不喜下雨，更不喜打雷。

不是害怕這天氣，只是害怕回憶起一些過往的經歷。

因為不聽話，顧九娘曾罰過淋雨，那日的雨下格外猖獗，就像是聽了號令在懲罰一般，本是倔的，想著罰就罰，無甚大不了。

可當夜漸濃，雨水浸衫，閃電把樹劈兩半，卻只能站在坑洼不平的地面里瑟瑟發抖時，還是忍不住低頭了。

顧九娘總說，打蛇打七寸，確實做到了。

要麼不收拾唐嫵，要麼就會狠狠讓長個記。

所以時至今日，唐嫵仍是記得那徹骨的寒冷。

就當準備強迫自己睡下的時候，外面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有人進來了。

腳步很輕，甚至還能聽到角墜著雨水的聲音。

唐嫵眸瞪圓，忍不住翻過去看，一眼，整個人就怔住了。

竟是……他回來了。

他著暗紫金紋的的服，肩頭了個徹底，他站在微弱的燭里，出了手，了的頭。

“做噩夢了嗎？”

唐嫵看著他眉眼間漾著的笑意，心里猛然一酸，很想哭。

但不敢哭。

正逢雨季，這幾日都睡不好，每次他來這兒，都會明里暗里地提醒他，不喜歡下雨，一下雨就會做噩夢。

每晚都會做噩夢嗎？

當然不是。

只是想在雨連綿的日子里，讓他想起自己。

可每每看到他幅冷漠應付的表，心底里暗暗燃著的火燭，就“呼”地一下被熄滅了……

既然不肯疼，那今日，他為何回來？

是因為放心不下嗎？

思及此，沖上前去，雙手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撒一般地纏著他道:“殿下不在，妾每天都會做噩夢，吃不好，也睡不著。”

郢王的呼吸一窒，這一剎那，他才知道。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

竟是真的。

郢王回顧這一世，不得不說，他做了很多荒唐事。

比如，他竟會心積慮地讓一個人懷上他的孩子，甚至那時的，只是一個在青樓里玩弄風花雪月的舞娘罷了。

他疼，疼到安茹兒背地里跑回安家抱屈，說他寵妻滅妾。

這些，他都知道。

新帝實行新政，嚴查貪污賄，員的名聲尤為重要，像寵妾滅妻這樣的事，一旦被人檢舉，是定要人詬病的。

可他還是用郢王府的清譽做了賭注。

不僅如此，他還想過讓唐氏夫婦做，甚至，連嘉宣帝都笑著暗示過他，人再，可不好頂風作案啊。

他曾以為，大燕的子民，才是他的一切，畢竟這一世，他就是來還債的。

直到無聲無息地走進他心里，他才幡然醒悟，原來，他又欠下了新債。

一份債。

在與大婚之前，他去了一趟楚嫣的院子。

安茹兒死有余辜，但楚家的姑娘卻是無辜，王府五年，因不得他喜歡，也未過什麼寵。

他狠心下了一紙休書，惹得楚太醫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地質問他——這偌大的郢王府，難道就不能再養一個人嗎？

能嗎？

自然是能的。

可他想給唐嫵的，遠比他想的要多，他并不在乎世人說他多麼荒唐，多麼薄涼，也不在乎坊間傳出的那句“郢王懼”。

他將這一世英明毀在上，他甘之如飴。

至，你看，現在笑的多開心。

不僅敢用筆墨在他臉上作畫，還敢騙他喝用醋沏的茶。

他才舉起杯盞，就聞到了一刺鼻的酸味，他瞥了一眼在一旁拼命著角的小人兒，實在忍俊不。

他不聲地飲了一口，只見突然笑出聲。

他眉頭皺，嗓子酸難忍，卻只見那人笑如畫。

原來，還有這樣一幅計得逞的壞模樣。

君心似鐵，奈何人。

若不是遇見了，他也不信人間有白頭。

他忽然想，若是宋睿出生那日，沒過來，只留下他和長寧，那他該怎麼辦？

余下的歲月，他熬的過嗎？

佛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他都嘗過其滋味。

但唯有別離沒有。

倘若這一輩子都不曾遇見，他便不會生出這一肋，怕哭，怕病，怕有個什麼不測，走在他前頭。

這樣想著想著，一歲的長寧，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八歲的小姑娘，明明還是個團子，但眉眼之間神卻和唐嫵越來越像，就連眼尾的痣都生在了一。

一看就是個小人兒。

宋睿是個混球子，也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風聲，竟然趴在長寧耳邊道:姐姐你知道嗎，你不是娘生的，你是爹以前納的側妃生的。

長寧哪里知道這些，一聽這話，哭地差點沒直接昏過去。

郢王向來疼這個兒，他氣得出手狠狠打了宋睿，并罰他閉門思過一個月。

他將兒抱回屋里，哄了好半天，長寧撕心裂肺的哭聲惹的他眉心狂跳不止，他沒了法子，只好當著長寧的面，又揍了宋睿一次。

宋睿大喊，父親快看，姐姐在笑！

長寧淚眼汪汪，你胡說八道。

郢王長呼一口氣，命人給他倆分開，冷聲道:既然如此，你們就永遠別在一起玩了。

他滿疲憊地回到屋里頭，將下頷抵在的頸間，有些苦悶地跟說著這些事。

唐嫵回頭看他。

這男人的眼睛很好看，眼窩很深，目幽遂，可這樣的雙眸一旦染上了的深，真能兒家的一顆心溺死在其中。

半響，他緩緩道:“嫵兒，你說睿兒這子，到底像誰？”

這句話，郢王已不是第一次問了，他自認從小冷靜自持，和宋睿那個皮猴子半點沾不上邊，所以話里話外，仿佛就是在說:兒子更像娘一些。

但唐嫵怎麼可能承認呢？

提及此，唐嫵永遠都是同一副說辭，“妾小時候過的苦，不敢有脾氣。”

得，他雙手投降。

夜已深。

唐嫵躺在他的膝蓋上，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今日初幾了？”

郢王掐算了一下，然后悶笑出聲，立即翻將在下，“初八了。”

初八，的小日子，應是走了兩天了。

再不努力耕耘，就又要看臉度日了。

這兩日主院屋里正濃，外面那兩個小家伙便又嚷上了。

宋睿親手寫了保證書——只要還能跟姐姐在一起玩，以后便再也不會惹姐姐生氣了。

不會嗎？

沒過兩日，長寧的頭上又磕出了一個包，就是這個混球子推的。

但誰也想不到，就是這個混球子，在十年之后，在長寧大婚那日，整個人哭了狗。

作者有話要說:大結局遼，謝大家的陪伴。

我總遲更，竟然在大結局這天也遲到了，還好有你們的包容，也謝謝你們的包容。

接下來開始番外，男主也會不定期出現。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