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除夕，初一到初五裴慎只端坐家中，源源不斷的接下屬來賀年。

 初七咬春，初八祭星。

 初九到十四原是要唱堂會的，只是裴慎生怕再遇見幾個專唱些艷曲、販些七八糟藥的瞎先生，便不允家里外請唱戲的，只說若喜歡，盡管買了人自己養一個小戲班子。

 沈瀾頓時沒了興致，只一味盼著元宵。

 正月十五，裴慎換上簇新的素白中單，寶藍潞綢直綴，外罩青金如意紋鶴氅，石青宮绦懸白玉螭龍香盒，手持灑金川扇。

 沈瀾則挽著挑心寶髻，額間梅花鈿，斜了一支金攢珠敘，換上白棱對襟襖，翠藍織金十樣錦裀，羊皮小靴，外罩大紅百蝶穿花絨斗篷。

 此時月照深庭，清列素白，有人穿過廊下灼紅梅，攜融風暖意，裊裊行來。

 裴慎一時間竟有幾分發癡。

 “走罷。”沈瀾道。

 裴慎愣了愣，憑空生出幾分后悔來:“你今日怎麼想起來打扮了？”

 沈瀾莫名其妙: “難得出門一趟。”

 裴慎竟嘆息一聲:“待出了門，且將帷幕戴上，可好？”

 沈瀾蹙眉:“那帷幕是拿來防風沙的，杭州哪來的風沙，我戴它做甚？況且上元佳節，金吾不，便是深閨婦人皆可出行，我為何要戴帷幕？”

 裴慎自知自己沒道理，便訕訕道:“那外頭必有喝多了酒的浪子弟，沒得這幫人看了去。”

 沈瀾心知肚明裴慎不過是占有作祟罷了，才不慣著，只冷聲道:"你莫不是見我難得心好，非要找不痛快？”

 裴慎一時沒話說，只好任中沈瀾出了門

 的漢院，只燈紅山沈閑山了門。

 兩人是打從巡衙門后院的小角門出去的，甫一出門，便見兩側食肆酒肆、民居客店，俱拿長桿短桿懸掛著各圓燈。高低錯落，好似繁星十里，爍爍相連。

 燈下綺羅遍地，寶馬香車。人影鬧，笑聲喧。休管你是深閨，還是街邊老婦，或是生員士子、挑夫農人，只相攜看燈。

 街道兩側棚子底下俱是商販行人，借著煌燈火，正嚷聲喧闐。

 “燈球兒！燈球兒！縷金剪彩的燈球兒！”

 “這是烏金紙裁的鬧蛾，公子且看看。”

 “玉梅雪柳菩提葉——”

 沈瀾一時興起，便買了十幾個燈球兒，原來是拿彩帛紙剪了，細細在那橄欖上，一簇簇橄欖燈球兒花各異，煞是好看。

 “你若喜歡，盡管買來便是。”裴慎取了一簇，正為簪在鬢上，誰知沈瀾卻不肯。

 “人人都簪在鬢發上，有甚趣味？”說罷，取了一簇簇燈球，懸在腰上豆青如意绦上。

 裴慎忍俊不，任由沈瀾上懸著一串串燈球兒、鬧蛾，帶著一路往外走，只牽著的手，生怕走丟。只因人流如織，肩接踵，竟還有人搭了戲臺子唱戲。

 “長子來看燈，的他頭一。矮子來看燈……”

 “二家有喜，三盞燈，三元及第，四盞燈，四季如意，五盞燈……”

 沈瀾聽得發笑，駐足片刻，一面忍笑，一面往前走，前頭比唱廟會都熱鬧。

 “瞎先生，說什麼謝小娥傳，換一個！換一個！”

 “不踢佛頂珠，給爺來一個剪刀拐。”

 “前頭那個踢瓶的，別擋著人家筋斗啊！”

 沈瀾只走了兩條街，在人堆里，看了跳百索、踢毽子、耍高桿、吞刀吐火……

 沈瀾被裴慎帶著，一路走，一路抬頭。

 言燈、銀燈、玻璃燈、走馬燈、屏風燈、綴珠燈、羊皮燈、鯉魚燈、河神燈……只走出去兩條街，林林總總見了不下百種燈。

 “前些日子聽杭州知府說，錢塘林氏做了個巨燈，層高數丈，可想去看？”

 裴慎說話間，兩人便路過了不知是哪家巨賈做的鰲山燈，兩條金龍盤旋而上，口中兩盞珠燈。周圍神佛環繞，崇泛彩。

 還有幾個短打伙計只將泥金紅紙懸在那鱉山燈上，上書"前頭街李家打金店贈鰲山燈一座。"

 沈瀾啞然失笑，原來是廣告。

 裴慎也笑，一面笑，一面拉著沈瀾往前走。剛到寧坊，便見數丈高的燈山，上頭十余高聳的竹竿，懸著花燈數萬盞。鯉魚燈、螃蟹燈、獅子燈……

 “好高啊。”沈瀾仰頭贊嘆道。原來一旁酒肆三樓還有茶博士使著長桿繼續往那燈山上添燈。

 裴慎見多看了兩眼螃蟹燈，便笑著對那隊丁山附近守著的青褶子伙計道:“將那盞螃蟹燈取下來。”

 “這位公子，打燈謎中了方能拿燈。”那伙計支了長桿取下螃蟹燈。

 沈瀾湊過去一看，那燈謎上頭寫著:“倚闌干，東君去也。眺花間，紅日西沉。”

 裴慎只一就猜出了謎底是門，便拿去笑問沈瀾: "可猜得到謎底？"

 沈瀾思忖片刻，笑道:“可是門字？”

 裴慎點了點頭，笑盈盈道:“果真聰穎。”

 難得能從這人里聽到幾句好話，沈瀾心愉快，歡歡喜喜接過螃蟹燈，好奇的晃悠來晃悠去。

 裴慎見狀，笑道:“旁人都喜歡什麼荷花燈、仙人燈，再不濟也是什麼鯉魚燈、如意燈，你偏偏喜歡螃蟹燈？”

 沈瀾一晃一晃那螃蟹燈，笑道:"螃蟹燈有何不好？活得張牙舞爪，生機盎然。"

 裴慎聽了，竟煞有介事地點頭道:“那你合該取一盞烏燈。”只盼你子康健，活個長命百歲。

 沈瀾輕哼一聲，以為他笑話自己，不搭理他，正要往前走，誰知裴慎竟拿川扇指了指上頭的鏨銀走馬宮燈，笑問道:"烏燈是沒有了，可喜歡那一盞？"

 沈瀾抬頭一，見那宮燈主以銀雕刻而，四角流蘇竟是鏨銀的，微風徐來之際，竟好似真流蘇一般。燈上四壁皆繪著人像，燭火躍之下，人旋，魚龍舞，煞是漂亮。

 “好看。”沈瀾喃喃道。

 裴慎聽說好看，便即刻要那伙計將燈取下，誰知卻被沈瀾扯了扯袖，又見遙遙一指。

 裴慎狐疑，便順著沈瀾所指去，見有一褫衫士子使喚伙計報了那鏨銀燈上燈謎。

 那伙計見諸多公子小姐俱盯著這鏨銀燈，便拱手作揖，朗聲道:“諸位老且聽好嘍，這燈謎乃是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實新來轉一，門狀送還王介甫，潞公上不曾寒。打四個人名。”

 周圍眾人聽了，議論紛紛卻猜不出來。

 使喚伙計報燈謎褫衫士子頻頻去瞥側，分明是猜不出燈謎送那，急得抓耳撓腮還要強作鎮定。

 裴慎嗤笑: “他自求他的淑，我亦有我的淑要求，各憑本事罷了。”

 沈瀾微怔，卻見裴慎高聲道:“這謎底乃仲長統、司馬遷、謝安石、溫彥博，可對？”

 那伙計揭了謎底一看，果真是這四人，雖心疼，卻也只好將那鏨銀燈取來。

 沈瀾左手提著頗有趣的螃蟹燈，右手提著華富麗的鏨銀燈，四面八方都是羨慕的目，心中難免好笑。

 誰知那桶衫士子見鏨銀燈被旁人拿去了，便咬咬牙，極快取了一盞鯉魚燈，贈予側。

 那只將手中汗巾子棄擲于地，復瞥他一眼，人中。褥衫士子心中大喜，只撿起那汗巾子，匆匆追了上去。

 裴慎見了這一場，便拿著川扇點點沈瀾額頭: "那男子不過取了盞陋的鯉魚燈，便得了汗巾子。我替你取了一盞這般好看的鏨銀燈，你當以何報之？"

 沈瀾瞥他一眼，只將螃蟹燈遞給裴慎，空出右手，揪了一顆帶上的橄欖燈球兒扔給他。

 “賞你。”

 裴慎訝然，復忍俊不，笑道:"你那里有好幾串，只給我一顆，未免太小氣了些？"

 沈瀾眼波滟艷:“你贈我一盞，我送你一顆，以一換一，哪里小氣？”語罷，只取回自己的螃蟹燈，悠哉悠哉，往前走去。

 裴慎一面發笑，一面將那橄欖燈球攏進袖里，追上，笑道:"今日杭州知府要放奇花火，算算時辰，也快到了。”

 話音剛落，沈瀾只聽聞“砰！砰！砰！”數聲巨響。

 回去，仰頭卻見漆黑夜幕上，數朵水仙初綻，淺黃淡白，栩栩如生。

 先是一月水仙，復又是二月絳桃，三月山茶.....直至十二月紅梅，競相開放。

 燈火通明，煙花漫天，吹落星子如雨。

 那些星子，細細碎碎似倒映在沈瀾滟艷眼波里，裴慎著，只覺心中充盈，再踏實不過。

 待看了一場奇花火，沈瀾早已心滿意足，便角微翹，笑問道:"可還有別的好玩的？"

 裴慎牽起的手，笑盈盈道:“再往前走便是武林門，可要去城門釘？”

 沈瀾微怔，好奇道:“這是什麼習俗？”

 裴慎瞥一眼，笑道:“城門上多有古舊銅釘，釘與丁諧音，多為子求子之意。”

 沈瀾臉上的笑一下子沒了，低下頭去看那鏨銀燈，淡淡道: "什麼釘，都是迷信。"

 見渾然不似旁的婦人那般期待，竟好似不愿給自己生孩子似的，裴慎已是心中不愉，冷下臉來:“你為何不愿意去？”

 沈瀾人怔怔的， 半晌， 專挑他的痛: "生個兒還好， 若是兒子， 裴大人難不要弄個庶長子出來？也不怕家宅不寧。”

 裴慎早已想過此事，負手閑談道:"我們這樣的人家，雖以爵位傳承，可說到底，承爵的只有一個。其余子嗣，不論嫡庶，均要靠自己。若是個兒子，只管他讀書科舉，自己去掙個前程來。”

 “我不愿意。”沈瀾滿心歡喜俱散，只冷著臉，淡淡道:“生了孩子，此生都不能喚我一句娘。"

 沈瀾說著，只將手中的鏨銀燈遞給裴慎: “還你。”語罷，提著自己的螃蟹燈，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