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陳松墨便將說書的先生送來了。

 上一件草綠衫大擺褶兒，下著白棱膝，沉青湘。年約二十余歲,容貌普通,抱著個花梨木四弦琵琶，只不知為何，雙目竟蒙著一截兩指闊的白綾,另有個小丫鬟扶著進來。

 沈瀾見了便是一怔,問道:“你這眼睛，是怎麼了？”

 那瞎先生隔著珠簾,站在沈瀾跟前,跪在地上結結實實對著沈瀾的聲音磕了個響頭，唬得沈瀾微愣，忙道:“你快起來。”說罷，便要掀開珠簾去扶。

 一旁立著的兩個丫鬟見沈瀾一，也慌里慌張的去扶那瞎先生。

 那瞎先生雖不知沈瀾容貌，只是聽自己起來,且腳步聲越來越近，竟是要來扶自己,一時間心里又是惶恐，又是慶幸。只暗道這一次的主家脾氣好,想來這樁差事是好做的。

 思及此，定了定心,開了口,一管好嗓子清脆婉轉，好似鶯啼燕鳴:“多謝夫人。”

 沈瀾見那瞎先生已起，便坐回了楠木三攢板玫瑰椅上,說道:“你且坐罷。”

 語罷，便有小丫鬟取了個小杌子來，那瞎先生理了理裳，小心翼翼坐了半拉屁在小杌子上，恭敬道:“回稟夫人，我生來目盲，貴府管事怕我雙眼嚇到夫人，便給了我一截白綾覆目。”

 沈瀾暗道，必是那陳松墨心細，怕尋來的說書先生惹出禍事，便尋了個平頭正臉的盲人。況且目盲的人行不便又顯眼，便是出了事要找人也方便。

 “你什麼名字？”沈瀾問道。

 瞎先生道:“奴家姓王，夫人只管我王娘子便是。”

 沈瀾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道:“王娘子莫怕，且摘了白棱讓我看看。”

 沈瀾無意揭旁人瘡疤，奈何總得確認此人是真瞎還是假瞎。生怕裴慎陳松墨特意從自己手下人中挑了一個，設個套子沈瀾鉆。

 王娘子聞言，猶豫片刻，口中重復道:“夫人，奴家雙目甚是丑陋，恐嚇到夫人。”

 沈瀾堅持:“你摘罷。”

 王娘子倒并無不滿，往日里也有太太小姐們好奇，非要看雙眼，見了之后又心生同，再多多陳述些凄慘日子，便能多得些銀錢。

 王娘子摘去白棱，那畸形的雙眼嚇得一旁小丫鬟們驚呼一聲。

 沈瀾隔著珠簾去，見一只眼空空的，里頭什麼都沒有，另一只眼瞳孔極小，眼白甚大，看著極是可怖。

 沈瀾雖有驚訝，卻還不至于驚，只了眼被嚇得花容失的幾個丫鬟，順勢擺擺手道:“你們幾個既是害怕，便先下去罷。”

 寶珠素來不多事，沈瀾告退便告退，可一旁的秋杏原就想著表現一二，這會兒見機會來了，開口道:“夫人，我陪著您罷。”

 沈瀾瞥一眼，疑心這是不是裴慎的人。轉念一想，這院子里頭，誰不是裴慎的人呢？

 “也好。”生怕旁人起疑心，沈瀾便答應了。

 “王娘子家住哪里？”沈瀾閑話拉家常。

 “家住迎東巷第六戶。”王娘子聽這夫人說話和善，心知今日必是樁好差事，便起了意，只囫圇吞將況一一道來。

 “我生來目盲，家中唯一個老母和阿哥。母親年紀大了，日里走街串巷，挨家挨戶賣些針頭針腦，阿哥是個木匠，小時候跟著師傅上山砍樹，被砸了，了瘸子。為了治阿哥的，我也只好四奔波，唱曲兒娛人。”說著說著，王娘子雙目便涌出淚來。

 沈瀾心知這些走江湖賣藝生存的人，一張能把死的說活，絕不可輕信。可面上仿佛也被了，只隔著珠簾，嘆息一聲:“也是個可憐的。”

 說罷，便吩咐道:“秋杏，去取二兩銀子，賞給王娘子。”

 王娘子一時大喜，連忙道:“多謝夫人賞，夫人心善，必能長命富貴，歲歲無憂。”

 秋杏聽了，卻只暗道夫人實在好騙。這幫子唱曲兒的下九流，里的話哪里能信呢？可轉念一想，夫人心也是好事，做奴才的，誰要心狠的主子？

 “是。”秋杏應了一聲，只出門去寶珠開了錢匣報賬取錢。

 室便只剩下沈瀾二人，沈瀾笑道:“王娘子會唱哪些曲兒？”

 王娘子還未唱便已得了二兩銀子，心中歡喜，只使出渾解數博沈瀾高興，一迭聲道:“山坡羊、雙魚扇墜、鎖南枝、二犯江兒水、東甌令、三十腔……”林林總總，一口氣報了三十幾個。

 沈瀾雖做過瘦馬，可不過短短一年罷了，好些個小曲兒都沒聽過，便隨意點了第一個，山坡羊。

 那王娘子素手抱琵笆，轉軸撥弦唱道:“負心的賊！可記得當初和你不曾得手的時節，你說道如思漿，如熱思涼，如寒思……”

 沈瀾聽得咋舌，怪不得裴慎不肯聽這些。

 那山坡羊是個曲牌名，王娘子見沈瀾未曾喊停，便一口氣唱了十幾段，“誰知你大膽忘恩薄幸，虧心短行”、“進門來尋我風流罪犯，怎知我心兒沒一些破綻”……

 唱得回來的秋杏面紅耳赤，赧異常，只紅著臉低下頭去。

 沈瀾雖無所謂，卻瞥了眼秋杏道:“你一個黃花大閨，聽這些著實不合適。且下去罷。”

 秋杏如蒙大赦，即刻口稱告退，只守在門外聽候吩咐。

 沈瀾靜坐玫瑰椅上，呷了盞茶水，悠哉悠哉地聽了小半天，這才喊停道:“王娘子辛苦了，明日再來罷。”

 見沒賞錢，王娘子一時氣餒，只看著那二兩銀子，又兀自安自己，唱一上午竟能得二兩銀子，也不虧。況且這夫人出手大方，想來銀錢是要在最后賞賜。

 思及此，王娘子便揚起笑容，口稱謝過夫人，便被小丫鬟扶著退下了。

 一連三日，沈瀾日日招王娘子進府唱曲兒，偏偏除了第一日給了二兩銀子，其余的銀錢半分都沒見著。

 王娘子一時心焦，偏們這一行，因著伺候達貴人，最是謹慎，也不敢急赤白臉的討賞，只每日里賣力的唱。

 沈瀾見抻抻得差不多了，這一日上午便又招府，慣例只丫鬟們在廊下候著。

 室只剩下和王娘子兩人，沈瀾這才道:“王娘子，你這一段唱的極好。”

 沈瀾幽幽重復道:“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多飄零在外頭？”

 王娘子見沈瀾稱贊，一時心喜，只以為沈瀾要賞銀錢了，便即刻道:“夫人謬贊了。”沈瀾便嘆息一聲，一管黃鸝嗓幽幽咽咽:“哪里是謬贊呢？這一段實在是好，竟勾起了我幾分思。不瞞你說，我夫君去了山西，只留下我一人，被冷衾寒，夜里都睡不著。”

 語罷，只自嘲道:“秉什麼紅燭立什麼志，激什麼夫婿逐功名。”

 王娘子只好安:“男兒志在四方，夫人是個有福的，必能與夫君團圓。”

 “王娘子，我哪里是怕不得團圓，分明是怕他……”沈瀾說著說著，只語帶哽咽道:“世間男兒多薄幸，他若在外頭有了新歡，我可怎生是好啊！”

 王娘子微怔，聽沈瀾哭得傷心，又只能安了幾句，復小心翼翼道:“夫人莫憂，我這里倒有些法子，夫人可要試試？”

 沈瀾心肝一，暗道可算是勾出來了。這王娘子自己是個瞎先生，這些瞎先生在裴慎口中既然風評不好，想來是干出過污糟事兒。

 更別提王娘子的母親還是個挨家挨戶賣針頭針腦的賣婆，這些個賣婆若只賣些針線繡品能得幾個錢？要掙錢，必定要些別的心思。

 沈瀾心喜，只面上狐疑道:“你說得可是真的？”

 王娘子聽語帶急迫，只覺大生意上門，便便欣喜道:“自然是真的，我認識一個道婆，那道婆的符紙甚靈，只消道婆作法，將夫人的生辰八字寫在符紙上，燒灰燼，化在水里，男子服下，必能讓他死心塌地。”

 沈瀾一愣，萬萬沒料到竟是這種法子。心中無奈，上還要道:“你莫來作弄我，我早已去過名寺古剎，求過姻緣符，難不你這符紙能比那些得道高僧的還靈？”

 王娘子一時間瞠目結舌，只平日里伺候達貴人，素來巧，便即刻道:“夫人說笑了，那些出了名的寺廟都是正經寺廟，哪里會使這些偏方？”

 沈瀾便沉思半晌，方道:“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一張來。”說罷，又道:“你可還有別的法子？”

 問得急切，分明已是病急投醫。王娘子哪里肯放過這位大羊，便略作沉，低聲道:“夫人，奴家這里有幾本避火圖，還有些藥丸子，夫人可要？”

 沈瀾意:“你且說來聽聽。”

 王娘子笑笑:“那避火圖俱是從京中鐘樓南邊的幾家店里來的，最是時新。還有那藥丸子，用的有揭被香，暖爐散，夜夜春，男用的自有耳珠丹、沉香合、保真膏……”沈瀾便道:“只挑藥效最好的，給我來上幾個。”

 王娘子大喜，偏要做出為難樣子道:“夫人，這些東西俱是好藥材做的，極是昂貴。”

 沈瀾不滿道:“不過百余兩銀子罷了，只一簪子的價錢，我焉能付不起？”

 百余兩！原本要個二十兩就夠了。王娘子只覺心里砰砰的，竟宛如懷春，一迭聲道:“夫人放心，只消用上這些手段，哪個男子消得住！”

 沈瀾便也笑起來，只是忽然嘆息道:“你那里既有藥丸子，可有人昏睡的偏方？”

 王娘子一驚，心中生疑:“夫人這是……”

 “不瞞你說，此方不是為我求的，是替另一人同病相憐之人求的。不寵，便想得了一兒半傍，去外頭求了幾味藥丸子，偏家里的老爺厭年老衰，中了藥都不肯與……提腳便去尋了旁人。”沈瀾含糊道。

 王娘子心領神會。這是要將爺們迷暈了，再使藥丸子好求子啊。屆時有了子嗣，便是老爺驚怒，也不過責罵一頓罷了。

 敢干出此等事的必是正妻，哪個妾敢這麼干？也不怕被家里的爺們發賣了去。

 是了，這位夫人是妾，丈夫不在，無依無靠，約是攀上了哪個房頭的主母。

 王娘子輕笑，低聲道:“回稟夫人，外頭走江湖的多使蒙汗藥，這藥化在酒中，效用最好。”

 沈瀾便嘟囔道:“這藥你得多弄些，誰知道一次能不能？”

 王娘子咋舌，轉念一想，誰會嫌棄買家買的太多？便喜笑開道:“夫人，貴府守衛森嚴，進出都要搜。這些東西恐怕帶不進來的。”

 沈瀾暗自冷笑，裴慎當真好心思，連一個唱戲的瞎先生都要出搜，這是暗自里提防著呢！

 王娘子低聲道:“待過個幾日，我便我母親來貴府西角門賣繡活兒，夫人且派個心腹丫鬟去角門拿便是了。”

 “這法子不妥當。”沈瀾搖頭道。哪里來的心腹丫鬟？便說道:“角門人多眼雜，恐有疏。”

 說罷，只掀開珠簾，起至王娘子邊，耳語道:“府中有湖，那湖是活水，打從玉泉山上流下來，主枝去了西苑海子，其中幾道分支了幾個國公府。”魏國公府的澄湖便是其中一個。

 “那湖在府中西面，自有幾道淺淺的溪澗出府而去，潤澤著墻里墻外松柏垂柳。”那溪澗淺到過不了人，最多也就能飄幾張紙罷了。

 “三日后，你只管你母親將東西拿油紙包好，放羊皮泡，順溪而下便是。”

 王娘子驚異，只道自己又知道了些辛，將來許是用得著，便悉心記下。

 沈瀾瞥了兩眼，笑道:“王娘子這裳鮮亮，靠著這裳，出了不高門大戶罷？”

 王娘子一個激靈，只警醒道:“夫人且安心，我這人是個鋸葫蘆，人也蠢笨，除了會唱曲兒，旁的一概不會說。”

 沈瀾溫聲道:“哪里蠢笨？我與你投緣，你這曲兒唱得又好。”說罷，便吩咐秋杏去取十兩銀子來。

 那王娘子得了錢，心中歡喜，又念著一筆大生意要做，匆匆唱了幾曲便離去了。

 沈瀾目送著的背影，只立于房中，著門扉之外，碧空之上，有白云絮絮，微風簇簇，三兩不知名的野鳥倏忽振翅，高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