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的聲音是在馮四開口前，先了徐月如的耳的。

眉心一凜，循聲去，霎時怔住。

那日初遇——不，那日祥茶樓上見他，他一寶藍長衫，言笑晏晏。

徐月如騰地站起，齊明遠也吃了一驚，腳步頓住，目灼灼。

馮四扯著徐月如袖口，低頭看，馮四面頰微，與先前不同。

這模樣……

徐月如眉心越發蹙攏，這才瞧見齊明遠邊還站著個人。

慘綠年，溫潤無雙。

按照馮四這個德行看來，那應該就是平寧伯爵府的假子了。

沈熙自然也瞧見了涼亭裡的姑娘，他能一眼認出馮四來，拱手抱拳禮了禮，面上掛著淡淡的笑意。

齊明遇見狀才問他：“你認識？”

沈熙嗯了聲：“尚書府的四姑娘，那位……那位大概是樞使家的徐姑娘了。”

他兩個站定的地方，其實也不算遠，不然聲音也不至於了徐月如和馮四的耳中。

此時聽沈熙這麼說，徐月如眉頭一：“你認識我？”

背著小手，越發往馮四前擋了一擋。

沈熙始終淺笑著，聽問，竟也老實回答：“早聽人說過，馮四姑娘與徐姑娘是至友，我想，今日馮府設宴，四姑娘不在席上陪著姑娘們，倒在這涼亭中與姑娘說話，便猜一猜姑娘份，並非認得姑娘。”

徐月如聽來卻面沉如水。

好有心機的一個人。

他分明從沒到過京城，平寧伯府把他藏的那樣好。

想來他若不爭氣，讀書讀不出個名堂來，這輩子，是再沒機會踏進伯府大門半步的。

可現在呢？

他固然是爭氣有出息的，可他回京不過短短數月，又如何得知馮四和是閨中友？

便說他高中，來日要朝做的，既然回了京，總要弄清楚京中形勢，那也不該是來打聽姑娘家的私如何。

徐月如變了臉，齊明遠看的莫名，沈熙也從一雙眼中看出敵意來。

沈熙下意識退了半步，齊明遠點著手背：“你得罪過這位姑娘？”

徐月如一愣，忙別開了臉去。

馮四這時才站起來，拉了徐月如一把，往後帶了帶：“還沒開席，我拉來說說話，姑娘家說己話，突然遇見你們，才多問兩句。”

徐月如咬牙。

行，往上推唄。

又何曾聽過馮四這樣溫聲細語的與人說話。

看樣子，是白勸了。

馮四從前挑三揀四就是不合心意而已，如今遇上一個沈熙，一門心思全都放在人家上，憑誰勸也沒用了。

馮四沒工夫照顧的小緒，噙著笑問沈熙：“這位公子是？”

沈熙才緩緩舒了口氣：“這是蘇州齊家的六公子，這一科的會元。”

原來他是新科會元。

徐月如下意識又去一眼。

怪不得那天在祥樓看見他，他邊圍著那麼多人，那樣的客氣，還有阿諛奉承的。

看樣子，這天下飽學之士，也不乏拜高踩低的小人之流。

不過蘇州齊家——

徐月如咦了聲：“是做生意的那個齊家嗎？”

也沒什麼惡意，只是單純的好奇。

也許是小姑娘眉眼乾淨，眼神亮，齊明遠竟也真的不生氣，點頭應了的話就說是。

四個人，兩個站在亭子裡，兩個站在亭子外，各懷心思，話並沒有多說幾句，便辭別了彼此往席上去了。

那頭沈熙和齊明遠都走遠了，馮四還時不時勾頭去看，著實惹惱了徐月如。

徐月如拽著手腕把人拉住：“你聽不聽我勸？”

馮四一撇：“你也看見他了，難道……”

“他生的很好，脾看起來也是溫潤的，所以呢？”

徐月如無聲嘆氣。

沈熙那張臉，的確勾人，怪不得馮四一見傾心。

這人吧，好多時候，是這樣的。

說穿了，還不就是見起意。

等那個意起了，心思了，就開始替對方找各種理由，各種藉口，總能從他上尋出好來。

馮四反手去抓小手，把自己的手腕掙出來：“這事兒我誰也沒告訴，就先告訴的你，能不能不罵我啊？”

徐月如算是徹底服了：“我現在哪句話罵你了？”

馮四哼了聲：“你就不能支持我？”

這怎麼支持？

這是婚姻大事，一輩子的。

沒頭沒腦的就去支持馮四，越發攛掇著馮四對沈熙上心，非他不嫁，焉知不是害了馮四呢？

那沈熙，就覺得沒那麼簡單。

只是如今同馮四說這些，實在不會聽，說多了，說不得還要跟急眼。

徐月如心念一，暫且敷衍了過去：“行，我不說了還不行嗎？反正這事兒也不是明天你就要嫁給他了，總之你想做什麼，我不勸你，也不攔著你。

可有一樣，我只告訴你，別仗著伯父伯母和你哥哥們疼你，你就作的沒邊兒，知道嗎？ ”

馮四說知道：“難道還真為了個男人跟家裡翻臉啊？我又不是個傻子。”

徐月如心說那可真未必，你還真就乾得出來這樣的事兒。

然則什麼都沒有再說，兩個姑娘攜手往宴上去了不提。

酒過三巡，席上幾乎沒什麼人筷子了，三五群圍坐在一起閒聊說話罷了。

姑娘家的席面也上了酒，清甜的果酒，不至於醉人。

徐月如聽那些孩兒閒聊談天，覺得沒意思，本來想拉馮四去走走，但一扭臉，馮四人已經不見了踪影。

擰眉，問旁邊的人：“馮四呢？”

旁邊兒鵝蛋臉的姑娘一問，也問愣住了，四下掃視一圈，搖了搖頭：“沒看見啊。”

壞了。

徐月如猛地起，匆匆離席。

春芝見從席上退下來，才趕忙迎上去：“姑娘要什麼？”

徐月如黑著臉，推了手背一把，了聲，四下沒見著人，才就著熱熱鬧鬧的聲音吩咐春芝：“馮四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咱們兩個分頭找找，你若見了，生拉拽也把人給我帶回席上，看住了，別跑。”

春芝一怔。

這算什麼事兒？

這是尚書府的宴，是馮四姑娘的宴，人家是主人，姑娘倒……

可看徐月如那樣嚴肅認真，也不敢反駁，欸了聲點點頭，掖著手匆匆往反方向跑。

徐月如抬手眉心。

總不能跑到郎君們的席上去問，你們見沒見過馮四，更不可能跑去看沈熙還在不在席間。

而且這事兒馮四自己不開口，也沒資格替馮四驚馮家人。

又或者，馮四隻是多吃了兩杯酒先去氣，是太張，馮四本就不是去尋沈熙的，若鬧起來，反而壞了事。

徐月如本是毫無醉意的，酒量一向都很不錯，可眼下心事重重，尋了幾不見人，一時也有些昏昏沉沉的。

等繞過竹林打算往水榭去，才轉過彎兒，冷不丁撞了個人。

徐月如心極差，便要發作，一抬眼，湖藍的角了眼，猛地想起來，今兒見了個什麼人，也是穿這樣的裳來著……

著眉骨順著裳往上看。

齊明遠啊。

齊明遠也在低頭看，還遞了隻手過來，像是怕踉蹌站不穩，打算隨時扶，只是他並不唐突，那隻手就懸在那兒。

徐月如心中的躁意稍稍褪去：“齊六公子。”

齊明遠嗯了聲，往後看：“徐姑娘怎麼一個人出來？”

徐月如角一，又把話了下去：“沒事，多吃了兩杯酒，出來走走，沒丫頭跟著。”

方才撞上來，兩個人靠的極近，齊明遠的確聞見了淡淡的果酒香氣。

甜冽醉人。

有點兒像。

這姑娘好看得很，一張小臉兒掌大，他先前留意到，若笑起來，是有兩顆小虎牙的，可得很。

但出將門，自帶著一英氣。

齊明遠退了半步：“姑娘還是帶著丫頭的好，今兒眾人高興，只怕席上都多吃了幾杯，一個人在園子裡逛，若給人衝撞了，不好。”

徐月如聽了這話直笑，反手指了指自己：“衝撞誰？我嗎？齊六公子想多了。”

眼神明亮，自信張揚，明艷奪目，人挪不開眼。

齊明遠能覺到自己心跳更快了些，連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便越發不敢靠近。

他連退幾步，落在徐月如眼中，面凝了一瞬：“我很嚇人？”

齊明遠笑著說不是：“徐姑娘面善。”

“那你躲我幹什麼？”

這怎麼還不講道理了呢？

齊明遠有些無奈，然則面上笑意未減：“怕冒犯了姑娘。”

“你們讀書人，說話都這樣文縐縐的嗎？”

徐月如掀眼皮，丟了個白眼過去：“我大哥從前，也讀書的，也沒見他跟你似的。”

小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醉了，這會兒酒勁兒上來，齊明遠看小臉兒紅撲撲，反正是真覺得像是酒氣上頭的樣子。

樞使府的大公子，天下誰不知道呢。

那本該是京城中最明亮的年郎，有著不可估量的前途，可是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當年他死訊傳回京，連皇上都扼腕嘆息。

傳聞說太后早有心另徐大公子尚主，只是他常年領兵在外，娶妻的事，一再耽擱，沒想到到最後，竟沒命活著娶妻生子了。

小姑娘一雙眼彎的月牙一樣，但原本明亮的雙眸染上了些霧氣。

徐月如了眼睛。

方才起了一陣風，說話的工夫，被瞇了眼，這會兒酸的直想流眼淚。

齊明遠心頭一，差點兒上手去按手腕，剛一手，趕忙忍住了：“徐姑娘別傷心，大公子在天有靈，會顧著姑娘，他會希姑娘一輩子平安康樂的。”

徐月如眼睛的手一頓，怔然抬眼：“你以為……我在哭？”

齊明遠怕小姑娘心事被穿要惱怒，哪裡敢承認，連忙找補：“不是，我只是聽姑娘提起大公子，恐姑娘傷心而已。”

“真正傷心的時候早就過去了，你讀書的，又是新科會元，怎麼這點道理都不明白？”

徐月如垂下手：“我既能宣之於口，人前提起大哥，便是不會再傷心了，要我教你嗎？”

十五歲的，站在他面前，揚著臉兒，下尖尖，黃鸝一樣的聲音，說著最讓人不可思議的話。

教他？

他要教什麼？

小姑娘家家能教他什麼做人的道理。

齊明遠笑起來：“是，這樣簡單的道理，竟還要姑娘來教給我，實在慚愧。”

他這語氣，徐月如聽來覺得耳的很——

仔細的回想著，究竟在哪裡聽過，等想起來，倏爾連耳都紅了。

家里長輩哄孩子的時候，不都是這樣的語氣，這幅神。

見多了，聽慣了。

合著齊明遠拿當孩子哄呢是吧？

徐月如一跺腳：“誰要你哄我！”

齊明遠看急了，斂去面上笑意，肅容正經：“這怎麼是哄姑娘呢？的確是我沒想到這一層罷了。”

他也不跟掰扯這個，怕非要揪著不放，一會兒可就真了哄孩子了。

反正眼底的霧氣消散，他就覺得沒那麼礙眼，於是轉了話茬問：“姑娘不會席上去嗎？”

從席上到這兒來，已經逛的足夠遠了。

徐月如才一拍腦門兒，想起來自己是出來幹什麼的。

怪不得古人說什麼，紅禍水，什麼誤國。

以前見了這樣的話，是總要罵兩句的。

如今竟也有所悟。

這，是真的耽誤事兒。

不可貪。

見了齊明遠，竟把馮四的事兒都給忘到腦後去了，平白的站在這裡，同他扯了這麼多的鬼話。

不過他真好看啊，聲音也好聽，子嘛……這子看著，也是的。

徐月如知道自己方才有些許的無理取鬧，但他也不說什麼。

反手了鼻尖兒，吸了吸鼻子：“我先不回去，六公子請便。”

齊明遠目毒辣的很，又聰明，仍舊站在那裡沒。

徐月如去看他，目中全是詢問的意思。

齊明遠深吸口氣：“徐姑娘是離席找人的，不是為了散心氣的吧？”

“你怎麼——”

話一出口，徐月如就後悔了！

低下頭，懊惱的擰眉，恨不得給自己一掌。

你能不能別看著人家的臉走神了！

廢一樣！

沒出息死了。

吞了口口水：“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