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婦因被追殺而惶惶不可終日,四奔藏三年余后神狀態已近乎崩潰，好在尚未影響心智。俞大夫為其扎針，使其緒平復后,雖仍有些語無倫次,倒也能吐清事始末。

裴策曾查到,柳昭容在宮前,同一位長安來的貴人有過往來，疑似淮平王裴昶。然這些言論,非來自柳昭容邊之人,他們對個中形并不清楚，或有捕風捉影之嫌。

而這名仆婦,曾是近照料柳昭容的嬤嬤,恐怕是除了柳昭容帶進宮的兩名婢外，最有機會接到的人。

江音晚從的敘述里，大致還原出了柳昭容的一段過往。

柳昭容閨名簪月，是吳郡婁縣縣丞之，云鬟腰，麗質天生，在當地素有名。

貞化二十年,柳簪月待字閨中。其父不過末等小,若尋常婚配,柳簪月大約會被許給當地的新科舉人。然而其父生出了借兒攀附權貴的心，打算將送給吳郡太守做妾。

太守年近五十，姬妾群，說是妾，實則是怎麼回事，柳簪月心中有數。可命不由己,反抗不得。

幸而此時有位貴人從長安而來，在吳郡一帶賞游。柳縣丞暗中探聽到他份非凡，設宴款待，又打起了將兒獻給他的主意，安排柳簪月在席間獻舞。

于彼時的柳簪月而言，被獻給這位貴人，與被獻給太守并無不同，都不過是一件待價而沽的禮，一級父親腳下的階。甚至遠去長安，面對貴人或許更復雜的后宅、更森嚴的門第禮數，將使境更為艱難。

這名仆婦說，眼瞧著姑娘對鏡練舞時會驀然停下作，怔怔垂淚，又不得不在聽見屋外老爺腳步聲時，牽出一個笑靨來。

一襲舞，蓮步走出圍屏時，柳簪月懷的是認命的心。哪怕遮面的水袖緩緩落下，見到上座那人軒然霞舉的玉容，心中也未能起多波瀾。

舞步蹁躚，紗翻飛，纖腰長籠在朦朧的紗里。雖份不貴重，畢竟是家，本不該穿這樣的，可父親之命，沒有辦法。

一舞畢，貴人果然向柳縣丞暗示于有意。柳縣丞徹底打消了將兒送給太守的念頭，開始頻頻邀這位貴人過府。名目繁多，或賞花，或品茶，或論棋，暗中無一例外，都安排柳簪月作陪。

然這位貴人，并不像柳縣丞預料的那般，耽于柳簪月的。他恪守禮節，對柳簪月未有一分逾矩。二人在柳府后花園中，當真只是賞花，品茶，手談一局。

他向柳簪月委婉解釋，自己當日是看出柳縣丞的用心，猜到若非自己，柳縣丞還有旁的選擇，恐怕只會更糟，為了幫，才向柳縣丞作那般暗示。

他表明份，道自己是京中淮平王，名昶，稱若柳簪月于他無意，他絕不勉強，甚至可帶柳簪月到長安，由自行擇選良人，他以郡王份做主婚配。

柳簪月心知裴昶所言并不現實，仍不免心中，對他約轉了態度。在柳縣丞的有意促下，二人的來往漸漸多起來，有時還會相約在柳府之外。

吳郡煙雨朦朧，芳草綠蕪，玉翦雙飛。柳簪月在這個時節，遇上傍柳系馬的俊逸郡王，他通詩詞，山水，談吐風流，又救于水火，漸漸了心。

柳簪月起初還會帶著婢或嬤嬤赴約，后來在與裴昶見面時便有意屏退旁人。兩人之間是如何相以至步步定，這名仆婦并不詳知，只知道那段時日，姑娘常熬夜在燈下做繡活，反復拆反復改，最后繡出一枚雙燕垂柳的荷包，要送給誰，不言自明。

初嘗的，會花更多時間坐在鏡前，一遍遍試著妝容、釵環，會走在路上兀自低頭，莫名淺笑，也會忍不住，同旁親信流出自己的患得患失。曾無意間提起一句，殿下似乎對人間風月過于游刃有余。更多的擔憂，還是二人份懸殊。

裴昶在吳郡逗留并不算久，長亭送別，柳簪月著那孤帆一去斜遠，只余落霞鷗鷺。轉回頭時，已淚流了滿臉，卻牽出一個笑來，對嬤嬤說：“我會等他，他答應過會娶我。”

后來的事，便是皇帝遣花鳥使至江南，采擇人，召深宮。柳簪月的姿，在當地聞名，即便只是縣丞之，亦注定在花鳥使的名單上。

皇恩浩，除跪拜謝恩，沒有第二條路。甚至哪怕一死，都會連累父母族人。

柳簪月宮只能帶兩名婢，赴京前，擔心其父對嬤嬤不利，安頓好了的去，讓在自己離開后去莊子里，以為這樣避遠了，便可讓柳縣丞安心。

然而柳縣丞在此事上，比柳簪月想象的更為謹慎。兒宮為嬪妃，是他平步青云的大好機會。這名仆婦對柳簪月與淮平王之事知道得太多，斷不能留其命。

仆婦跪在地上，本已和緩的緒再度激起來。涕泗橫流，手試圖去抓江音晚的擺。侍衛扭住的胳膊，將摁下。

裴策坐在江音晚邊，擔心被仆婦這番狀驚擾，手握住放在膝上的手，安地了的掌心。

江音晚倒未驚嚇，只是神有些悵然。與裴策早推測柳昭容是淮平王安在宮中的一枚棋子，卻不曾想，牽系這枚棋子的，是。

看向裴策，慢聲道：“殿下，讓人帶下去，請俞大夫好好醫治吧。”

裴策自然依所言，揮手示意侍衛押人退下。他凝睇著江音晚的面頰，手上稍稍用力，將人牽到上坐著，大掌扶住的纖腰，讓坐得穩些。

暮四起，半投簾幕，半逐流水。江音晚偎在裴策懷里，纖臂慢慢環過他的脖頸，將側頰上他肩頭，輕聲若自囈：“殿下，我記得前世淮平王起兵發宮變，后來又被揭曾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查證之下，他早有反心，籌謀良久，算來應早于貞化二十年。”

裴策輕著的發，低低“嗯”了一聲。

江音晚闔了闔眸，一時不知該作何想。

皇帝遣花鳥使赴江南，在朝中曾引爭論，淮平王彼時在京城，不會不知皇帝的打算。

柳簪月名傳郡縣，必然被花鳥使挑中。

以為的仗義相救、天賜良緣，或許只是裴昶的一場預謀。他流連花衢，深諳風月，獲取一名深閨子的芳心，太過輕易。

而他離開江南后，柳簪月果然被擇選宮，對皇帝自然心生怨懟。裴昶稍施心思，便可將昔年純真無奈的，將的、的恨，變一把殺人不見的利刃。

這把利刃，不僅刺向了皇帝，更在裴昶宮變失敗、被裴策斬于劍下后，劃向了江音晚與裴策之間的。

江音晚憶起前世，建興元年三月，柳簪月已是太嬪，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鬢邊竟生白發。彼時以為是在先帝駕崩后失去了支撐的一口氣，現在想來，當是痛失人的緣故。

太池畔，八角亭中，年輕的太嬪臨水懷，說的是，鏡花水月，漚珠槿艷，夢幻泡影。其中自然有為挑撥江音晚與裴策關系而故作喟的分，但孰知沒有幾分為自命運傷懷的真心？

江音晚心中驀然打了個突。是啊，或許柳簪月在深宮苦熬的幾年里，早就反應過來，那些脈脈溫，良辰景，那句會娶的許諾，都不過是淮平王蓄意接近，織下的網。

可柳簪月還是選擇了自欺欺人，還是心甘愿為他所用，為他復仇。意至深，足可教人自蒙雙目，自棄是非。

又或者不止是意。更是柳簪月被父親當做易的禮、被皇帝當做的玩.的一生里，難得曾落于掌心的一寸暖。若向自己承認，連裴昶亦只是把當一把匕首，這一生，或許便什麼都不剩了。

江上夜漸起，霧迷離了遙山草樹。青雀舫里點起了燈，映著那一扇酸枝木白緞廣繡屏，屏上花影重疊，山水濃澹。江音晚依在裴策懷里，由他慢慢著的背，默默無言。

而此時，長安城的宮深，承香殿里，宮人亦掌起了燈。柳簪月坐在妝奩前的月牙凳上，后是從柳家帶進宮的侍，正為細致卸去發間簪釵。

鏡中映出子致容，靡膩理，眼尾微微上挑，自然一段風。點翠步搖卸去，青慢慢垂下。

皇帝自新春暈倒后，雖仍不肯承認自己已漸衰，但心底多生出了憂，這兩三月來，召幸妃嬪明顯了。今夜亦不會來承香殿。

柳簪月正預備梳洗睡，宮人只點了兩三盞絹紗宮燈，便自覺退下，只留侍守在殿。侍輕輕執著象牙梳，一梳到尾，在妝奩臺下，從袖中遞出一方小巧錦盒和一張字條。

柳簪月素手打開字條，瞥了一眼，上面只兩個字：“金丹。”

字跡并不悉。不過淮平王謹慎，傳遞消息從來是命他人書寫，或許換了人。然而向來用香料，為何改用金丹？

柳簪月不聲輕掀燈罩，將字條湊近燭上火焰燒去。心中疑慮一閃，旋即念及和淮平王傳遞消息的渠道，應當無他人知曉，不會有假。

想來或因皇帝眼下憂切，他那樣注重手中權柄，自然能夠長帝位，偏偏又極重權威，不肯承認力不從心。此時獻上據說能夠延年益壽、大增魄的金丹，正對其意。

柳簪月輕輕掃了一眼手中錦盒，黑漆描金，鐫著萬壽紋樣，寓意吉祥，盒中金丹卻是一道催命符。